周桂兰的目光落在女儿枯槁灰败的脸上,那里面深埋的痛楚仿佛滚烫的铁水,瞬间灼伤了她的眼底。一丝水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迅速闪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汹涌的痛惜和怜爱淹没。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抿紧了嘴唇,那唇线绷紧的弧度,是林秀禾刻在骨子里的、妈妈强忍悲痛时的模样。
她端着搪瓷缸,走到床边,脚步无声。没有寒暄,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言语。她只是把那个还冒着热气的搪瓷缸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响。然后,目光平静地扫过床头柜上散乱堆放着的几份文件——那是“林氏织造”最后的财务报告,印着刺眼的红色亏损数字和冰冷的“破产清算”字样。
周桂兰伸出手。那双手,指节粗大,掌心有厚茧,却异常稳定。她拿起最上面那份报表,纸张在她手里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她的动作并不流畅,甚至带着一种生涩,仿佛在辨认一种完全陌生的符号。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和图表上,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没有茫然,反而是一种近乎固执的穿透力,仿佛要透过这些冰冷的符号,看到它们背后所代表的东西——那些机器、厂房、工人的生计、还有女儿半生的心血。
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林秀禾自己粗重艰难的呼吸声,以及纸张翻动的微响。她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只能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床边那个熟悉到灵魂震颤、却又荒谬绝伦的身影。巨大的惊骇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狂喜在她胸腔里冲撞、撕扯,几乎要将她这副残破的躯壳彻底撕裂。
“妈?”林秀禾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你……你怎么……在这里?这……这不可能……” 她枯瘦的手指痉挛般抓住被单,指甲深深陷进去,“你……你不是……”
“别说话,省点力气。”周桂兰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压下了林秀禾濒临崩溃的嘶喊。她依旧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报表,手指划过一行触目惊心的赤字,眉头锁得更紧。
“妈不识字,”她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灶膛里的火候,“可这账……”她的手指在那串巨大的亏损数字上点了点,动作带着一种旧时代账房先生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看着吓人,窟窿是大了点,可底子没全烂透。”
林秀禾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瞬间爬满了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流进干裂的嘴角,咸涩得发苦。五十年!整整五十年的思念、悔恨、刻骨铭心的痛!在那一刻翻江倒海,冲垮了她所有暮年的堤坝。
“妈!”她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像散了架,剧烈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撕心裂肺,“妈!你到底……你怎么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哭得像个迷路半世纪终于找到家门的孩子,绝望而混乱。
周桂兰放下那份报表,终于转过身,正对着女儿。她看着林秀禾涕泪横流、痛苦扭曲的脸,那双清澈温润的眼睛里,翻涌起深不见底的心疼。她俯下身,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用那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的指腹,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擦拭着女儿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抚平伤痕的温柔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