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彻底倾覆。车厢翻转,所有东西都滑向一侧。秀禾被妈妈死死护在身下,像被钉在一个狭窄、黑暗、充满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囚笼里。她惊恐地睁大双眼,视线一片模糊的猩红。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带着浓烈的腥甜气息,不断滴落在她的脸上、眼皮上、嘴角。那是妈妈的血。
透过蛛网般碎裂的挡风玻璃残骸,秀禾看到了外面。那棵巨大的、开满白花的槐树歪斜地杵在视野里,树冠触手可及,可树皮上却溅满了刺目的、黏稠的红色。几根粗壮的槐枝被撞断了,惨白的花瓣混着鲜红的血滴,簌簌地往下落。
“妈……”秀禾的嘴唇哆嗦着,终于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像濒死的小猫。
压在身上的重量沉得令人窒息。周桂兰的头艰难地动了动,侧过来,脸颊贴在冰冷的、满是碎玻璃碴的车厢底板上。她的脸离秀禾很近很近,近得能看清她脸上每一道因为剧痛而扭曲的纹路,看清她额角被玻璃划开、皮肉翻卷的可怕伤口。血正从那伤口和嘴角汩汩涌出,染红了半边脸颊,也染红了秀禾的视线。
但她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温柔和笑意的眼睛,却异常地亮,死死地、牢牢地锁住秀禾惊恐的小脸。那目光像有实质的温度,穿透了死亡的阴冷和剧痛,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的灼热。
她的嘴唇翕动着,每一次开合都牵动着伤口,涌出更多的血沫。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秀禾的心上。
“别……怕……”
周桂兰的嘴唇艰难地嚅动着,每一次开合都像是耗尽了残存的力气,牵动着伤口,涌出更多的血沫。那两个字,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烧穿灵魂的灼热,狠狠烙在秀禾的心上。
“别……怕……”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周桂兰死死锁住秀禾的眼睛里,那点灼热的光,像被风吹熄的蜡烛,猛地黯淡、散开。压着秀禾的身体,那堵用生命筑起的墙,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彻底松弛、沉重地瘫软下来,不再有半分起伏。
“妈——!!!”
秀禾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血沫和绝望,在充斥着血腥、尘土和死亡气息的狭小空间里凄厉地回荡。她的小手疯狂地推搡着那具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徒劳地想唤醒她。粘稠温热的血糊满了她的手,像一层永远也洗不掉的烙印。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杂着破碎槐花的甜腻,成了她此后五十年噩梦里最清晰的背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冰冷和死亡的窒息。
窗外的槐树枝条在风里轻轻摇晃,惨白的花瓣混着血滴,无声地飘落,覆盖在冰冷的玻璃碎片上。
***
五十年。时光的河流裹挟着泥沙滚滚向前,冲走了青丝,蚀刻了容颜,沉淀下名为“林秀禾”的暮年。
当年那个被血与槐花埋葬的小女孩,早已在时代的浪潮里挣扎浮沉,撑起过家族纺织厂“林氏织造”一度耀眼的风光,也眼睁睁看着它在汹涌的资本和电商洪流中,如同她日渐衰朽的身体一般,不可挽回地倾颓下去。此刻,她躺在医院顶楼单人病房宽大的病床上,像一截被岁月蛀空了内里的枯木。窗外是城市冰冷的钢铁森林,玻璃幕墙反射着冬末灰白的天光,刺目而疏离。室内恒温,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弥漫着,盖过了窗外偶尔飘来的、一丝属于人间烟火的微尘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