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傻闺女……”周桂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空的疲惫,却又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林秀禾心上,“阎王爷……他老人家看我闺女一个人……太难了,太苦了……”她的指腹停留在林秀禾凹陷的眼角,那里刻着最深的岁月风霜,“他说,你……需要人陪。”

“阎王爷……许我回来一趟。”

林秀禾的哭声骤然噎住,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她呆呆地看着妈妈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里的光,平静而笃定,没有半分玩笑或疯癫的迹象。巨大的荒谬感裹挟着一种灭顶的狂喜和深不见底的悲伤,将她彻底淹没。她颤抖着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妈妈蓝布衫的袖子。布料粗糙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真实的、温热的体温。

是真的!不是幻觉!不是回光返照的迷梦!妈妈的手,妈妈的体温,妈妈的气息……跨越了五十年的生死鸿沟,真真切切地就在她眼前!

“妈……”林秀禾哽咽着,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只剩下紧紧抓住这失而复得之物的本能,“别走……别再丢下我……”

周桂兰反手紧紧握住女儿枯瘦冰冷的手,那双手传递过来的力量,坚定而温暖,像一束光,刺破了弥漫在林秀禾生命暮色中的重重阴霾。

“不走,”周桂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承诺,“妈这次回来,就是帮你的。先把身子骨养好,其他的……有妈在。”

她把床头柜上那个搪瓷缸重新端起来,递到林秀禾唇边。一股浓郁奇异的药草气味弥漫开来,带着泥土的腥涩和根茎的清苦,瞬间盖过了病房里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

“喝了它。”周桂兰的语气不容置喙,是林秀禾童年记忆里最熟悉的那种命令式温柔,“咱老家的土方子,治你这‘伤风’(她把现代医学复杂的病名轻描淡写地归为伤风),比洋药管用。”

林秀禾没有丝毫犹豫。她贪婪地嗅着那陌生又似乎带着遥远记忆的味道,就着妈妈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温热苦涩的液体。药汁滑过喉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仿佛有暖流顺着四肢百骸缓缓蔓延开去。那折磨了她许久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哮鸣音,似乎……真的微弱了一丝。

窗外,冬末灰白的天光似乎也悄然褪去了一分冷冽。

周桂兰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将这个暮气沉沉的病房彻底搅动。

她理所当然地占据了窗边那个小小的角落。很快,病房里顽固的消毒水味就被另一种更复杂、更生猛的气息所取代——那是晒干的艾草燃烧时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辛香;是新鲜生姜被捣碎后辛辣冲鼻的活力;还有各种各样晒干的、形态各异的草根树皮散发出的、混合着泥土腥涩与草木清苦的原始味道。

周桂兰的行李简单到近乎简陋: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包袱皮,里面包着几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换洗衣物,几大包用旧报纸仔细捆扎好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草药,一小袋晒干的槐花,还有几个边缘磨得光滑的土陶罐。她熟练地指挥着闻讯赶来、满脸惊疑不定的侄女林娟,从医院食堂借来一个小煤炉(这几乎让护士长昏厥),又弄来了一个小砂锅和搪瓷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