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当中巴车最终在一个被风雨剥蚀得几乎看不出字迹的简陋木牌——“阿佤寨”旁停下时,天色已近黄昏。司机用浓重的方言嘟囔了一句,示意终点到了。我背着沉重的登山包跳下车,双脚立刻陷进没过脚踝的泥浆里,冰冷的泥水瞬间灌满了鞋袜。举目四望,所谓的“寨子”更像是一群从山体里生长出来的、巨大而沉默的蘑菇。

几十栋高脚木楼依着陡峭的山坡错落搭建,黑黢黢的木板墙饱经风霜,呈现出一种近乎焦炭的色泽。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长满青苔的茅草或陈旧的瓦片,在雨水的冲刷下不断滴落着浑浊的水线。寨子被无边无际、墨绿色的原始雨林三面合围,那些参天古木在浓雾中只露出模糊而狰狞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唯一一条所谓的“主路”,不过是一条被踩踏得泥泞不堪、蜿蜒向上的小径,散发着牲畜粪便和腐烂植物混合的刺鼻气味。

死寂。除了雨声,整个寨子听不到任何人声、犬吠,甚至虫鸣。木楼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失明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比湿冷的空气更让人窒息。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泥泞小径向上走,寻找着可能的落脚点。终于,在靠近寨子边缘、一栋看起来相对“完整”的木楼前,我停下了脚步。楼前挂着一块歪斜的木牌,用红漆写着两个模糊的字:“歇脚”。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柴火烟、霉味、草药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骨制品气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堂屋中央,一个火塘里燃着微弱的炭火,勉强驱散着一点寒意和湿气。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门,坐在火塘边的小竹凳上,正低头专注地做着什么。听到门响,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是位老妇人。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深褐色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高耸的颧骨。她的眼睛浑浊发黄,眼白占据了大部分,瞳孔缩得很小,像两颗蒙尘的黑豆,直勾勾地、毫无生气地钉在我脸上。她穿着一身靛蓝染的粗布衣裙,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口磨损得起了毛边。

“住店?”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佤族口音,语调平板,没有任何起伏。

“是,阿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住一晚,多少钱?”

她没有立刻回答,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我,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又像是在确认什么。过了好几秒,她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枯瘦如柴、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比划了一个数字。那手指的关节异常粗大,指甲厚而弯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黄色。

就在她比划完,准备收回手的瞬间,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的嘴唇。她似乎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干裂的嘴角,嘴唇微微张开干裂的嘴角,嘴唇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在那张干瘪、布满皱纹的嘴里,借着火塘昏暗摇曳的光线,我看到了……牙齿。不是正常老年人稀疏或脱落的牙齿,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牙齿!它们拥挤地排列在牙床上,一直延伸到口腔深处,数量多得惊人!那些牙齿细小、尖锐,颜色黄黑,参差不齐,如同某种啮齿类动物或是深海鱼类的口器,散发着一种非人的、令人极度不适的诡异感。绝对不止三十二颗!四十颗?甚至更多?它们在那张属于人类的嘴里蠕动了一下,发出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