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部分:

夜,沉得像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风在黑水镇歪斜的屋檐下和狭窄的巷道里钻来钻去,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像无数冤魂在哭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短促的犬吠,旋即被更浓重的死寂吞没。这死寂压在人心头,沉甸甸的,叫人喘不过气。

老赵蜷在窝棚角落那张用几块破木板胡乱拼凑的床上,破得像渔网的薄被根本挡不住深秋的寒气,冰冷的地气一个劲儿地往上钻,透进骨头缝里。他睡不着,浑浊的老眼在黑暗里睁着,空洞地对着漏风的棚顶。窗外那轮残月,被厚厚的、脏污的云絮裹着,吝啬地漏下几缕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窝棚里寒酸破败的轮廓:墙角堆着的几根长竹竿,顶端绑着生了锈的铁钩,那是他吃饭的家伙;一个磨得油亮的旧葫芦,挂在墙上;还有一小捆用油纸仔细包着的、颜色黯淡的黄裱纸和几根短得可怜的线香——那是跟下面那位打交道时,最后的体面。

他的手在薄被下无意识地摸索着,粗糙的指腹触到一样东西。那是一枚铜钱,边缘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方孔四周却还留着点细微的毛刺感。他用两根手指紧紧捏住它,冰凉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开过光的,能辟邪。他爹咽气前,枯槁的手死死攥着它塞进他手里,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哆嗦着,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记…记住…黑水湾…午夜…阎王…招手…千万…千万…”那带着血腥味儿的恐惧,仿佛就凝固在这枚铜钱上,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几十年。

午夜黑水,阎王招手。这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魂儿里。

“呜——呜——”风猛地灌进棚顶的破洞,发出尖锐的哨音,像女人拖长了调的哭嚎。

老赵猛地一哆嗦,心口那点刚聚起的热乎气瞬间跑得精光。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毒蛇般顺着脊椎骨往上爬。他下意识地缩紧身子,把那枚铜钱攥得更紧,指关节都发了白。眼皮突突地跳,跳得人心慌意乱。这感觉不对,很不对。他在这黑水湾捞了大半辈子,从未像今晚这样,从骨头缝里往外透着冷,透着邪性。

就在这时——

“砰!砰!砰!”

粗暴、蛮横、毫无预兆的砸门声,像炸雷一样在死寂的夜里爆开!破旧的木板门剧烈地颤抖着,簌簌落下灰尘。紧接着,“哐当”一声巨响,门栓断裂,两扇破门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踹开,向内迸裂!

刺眼的火把光猛地捅了进来,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老赵骤然收缩的瞳孔上。他被强光刺得眼前一片血红金星乱冒,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老东西!滚出来!”

一声粗野的暴喝炸响,带着浓重的烟酒气和毫不掩饰的戾气。没等老赵看清来人,一只穿着硬底皮靴的大脚已经狠狠踹在他的腰眼上!

“呃啊!”剧痛袭来,老赵像只被踢飞的破麻袋,直接从那张破床上滚落到冰冷潮湿的泥地上。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他蜷缩着,剧烈地咳嗽,嘴里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火把的光焰跳跃着,映出几张扭曲狰狞的脸孔。为首一个,脸上坑坑洼洼布满了紫红色的麻点,一双三角眼凶光毕露,正是匪帮里有名的凶徒“麻子脸”。他手里拎着把盒子炮,黑洞洞的枪口还冒着烟,刚才那声巨响显然来自它。旁边一个瘦得像竹竿、贼眉鼠眼的家伙,绰号“瘦猴”,也端着杆老套筒,枪口同样指着地上痛苦呻吟的老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