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零点电梯
图书馆闭馆音乐响起的时候,林厌正把最后一本《拓扑学引论》塞回K区书架。那曲子是学校自制的钢琴版《月光》,弹得极慢,像有人把节拍器调成了心跳频率。林厌对音乐并不敏感,可今晚最后一个和弦拖得极长,长到他的耳膜发疼。
“同学,不走吗?”值班老师站在闸机外,晃动手电。
林厌抬腕看表——23:49。再抬头,闸机外只剩老师孤零零的影子,灯光把他的轮廓剪得薄而锋利,像一张正在合拢的卡片。
“我再查一个引文,五分钟。”
老师没再催,只把卷帘门拉下一半,发出铁锈摩擦的呻吟。那声音在穹顶下回旋,像某种古老语言的注音。林厌忽然想起下午导师交代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你真打算写那篇〈被遗忘的索引〉,午夜十二点前别离开图书馆。地下四层,有你想要的脚注。”
导师说这话时,嘴角带着笑,眼神却像在看一个即将被注销的账号。
23:55。
林厌站在电梯间,盯着不锈钢墙壁里自己的倒影。倒影的脸比平时苍白,左眼下有一颗泪痣——可林厌确信自己昨晚照镜子时还没有。
电梯面板只有B1到B3。地下四层并不存在。
23:57。
钢琴声停了,整座图书馆像被拔掉电源的标本,连尘埃都悬浮在半空。
23:58。
面板上忽然亮起一个新的按钮:B4。字体血红,像有人用指甲抠掉原来的涂层再涂了蜡。
电梯门开,轿厢内壁贴着上世纪的招生海报——“欢迎报考槐江大学”。海报里的学生面孔模糊,像被水晕开的墨。
林厌走进去,按下B4。门合拢的瞬间,他听见外面值班老师喊了一句什么,被钢门切成碎音。
电梯下降的时间长得不合逻辑。显示屏从B3跳到B4花了足足四十秒,足够让一个人把童年回忆快进一遍——林厌却想不起来自己小学班主任的名字。
叮。
门开了,一股带着霉味的冷空气扑来,像掀开一口封存多年的棺材。灯光是煤气灯时代的暗黄,照出一条弧形走廊,两侧书架高耸至看不见的黑暗。地面铺着碎裂的马赛克,拼出一只睁大的眼睛。
林厌迈出电梯,脚下发出枯叶碎裂的声响。回头,电梯门已合拢,显示屏熄灭,只剩一行白色小字:
“欢迎借阅自己。”
走廊尽头摆着一张橡木服务台,台面上摊着一本厚重的目录册,纸页泛黄,却带着新鲜印刷的油墨香。旁边放着一支钢笔,笔帽缺失,笔尖凝着暗红墨水。
林厌翻开目录册,第一页只有一行手写体:
“林厌,1999年生,记忆总量:72.3GB,可借阅:童年住址、母亲乳名、第一次心动对象、……”
字迹像他自己的,却更老,笔锋颤抖。
再翻,整页被挖空,里面躺着一张空白卡片——正是目录卡。卡片背面印着使用说明:
“写下任意书名,书架即现;若书名不存在,卡片取你一段记忆作墨。”
林厌的指尖在“童年住址”四个字上停留。他忽然发现,自己确实想不起那条老街的名字,只记得青石板缝里长出过蒲公英。
沙沙——
书架深处传来纸张摩擦的声音。林厌抬头,看见一张惨白的脸在两层楼高的地方俯视他。那是个穿旧式校服的女孩,瞳孔黑得没有反光,嘴角裂到耳根,却没有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