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后视镜里,法院那栋灰色建筑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林立的高楼缝隙里。林薇的身影早已看不见,连同那个被撕碎的支票,还有那对终于品尝到迟来苦果的夫妻。他们,连同那个被他们精心打造的、以牺牲我为代价的“家”,终于被彻底甩在了身后。
车窗外的阳光依旧灿烂,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我靠在并不柔软的椅背上,闭上眼。记忆的闸门却在此刻轰然打开,不是汹涌的洪流,而是带着旧照片般昏黄底色的碎片,无声地、固执地涌上来,将我拖回那个弥漫着消毒水、廉价洗衣粉和永远洗不干净碗碟油腻味道的起点。
2
那个起点,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道,冰冷,刺鼻,像某种不祥的预兆。那年我五岁,踮着脚,努力透过病房门上一小块模糊的玻璃往里张望。
小小的林薇,裹在雪白的病号服里,躺在巨大的病床上,像一个易碎的瓷器。她的脸比医院的墙壁还要白,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显得那么艰难,瘦小的胸膛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各种颜色的管子从被子里伸出来,连接着旁边发出单调“嘀、嘀”声响的冰冷机器。我妈张桂芬佝偻着背坐在床边,一只手紧紧握着林薇那只没有扎针的手,另一只手不停地抹着眼泪,肩膀压抑地耸动着。我爸林建国则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背对着门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那背影绷得死紧,透着一股沉重的绝望。
“先天性心脏病……很严重……要花很多钱……”医生低沉的叹息和那些陌生的、令人恐惧的词语碎片,像冰冷的针,扎进我懵懂的意识里。
几天后,林薇裹着厚厚的毯子,像一件稀世珍宝般被小心翼翼地抱回了我们那个小小的、拥挤的家。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爸妈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气息,都沉沉地压在了那个孱弱的小小身躯上。家里本就拮据的空间,立刻被成堆的药瓶、氧气袋、医生叮嘱的注意事项单挤占,空气里开始常年飘散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我缩在客厅角落那张掉了漆的旧板凳上,抱着我那个眼睛掉了、胳膊也快断掉的旧布娃娃,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家里的气氛变了,变得紧绷而小心翼翼,连大声说话都成了禁忌。爸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焦虑和疲惫。
第一次清晰的落差感,在一个阳光刺眼的周末早晨降临。我妈翻箱倒柜,找出我去年生日时姑姑送的一条半新的碎花裙子,那是我唯一一条还算像样的裙子,平时都舍不得穿。她把它塞到我手里,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溪溪,这个给你妹妹。她身体不好,得穿好点,心情好了病才好得快。” 裙子柔软的布料擦过我粗糙的手指,上面还残留着樟脑丸的味道。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条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的裙子,喉咙发紧:“妈,我……”
“你什么你!”我妈立刻皱起眉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焦躁,“她是你妹妹!还是个病孩子!你当姐姐的,让着点怎么了?一条旧裙子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怎么这么不懂事?” 她不耐烦地一把将裙子从我手里抽走,动作粗鲁得让我踉跄了一下。她看也没看我,转身就带着裙子进了林薇的房间,门在她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