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手里的糙米饼,指节捏得发白。三天前大花还跟我一起在溪边捶衣裳,她那时总说后背发痒,趁没人时撩起衣襟给我看 —— 脊梁骨上爬着几道淡青色的纹路,弯弯曲曲的,像冻在冰里的蛇。"小妞,你说咱要是跑出去,能吃上白面馒头不?" 她的指甲在青石板上划出白痕,一下下的,像在刻逃跑的路线。那天的溪水特别凉,漫过脚背时像有无数细针扎进来,大花说这是山神在提醒我们,该走了。
"谁让你偷来看的?" 妈妈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像头被激怒的母熊。她揪住我后脑勺的头发往家拖,头皮被扯得生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大花是福薄,没福气当卵女,你姐才是天选的!" 她的指甲掐进我头皮里,每走一步都像要把我天灵盖掀掉。
路过晒谷场时,我看见王婶正把大花的粗布衫往火堆里扔。布衫的靛蓝色在火焰里蜷成团,领口那朵用红线绣的小雏菊先变黑再变焦,最后化成灰烬飘上天。我突然想起大花缩在祠堂角落的样子 —— 她被关了三天,脸颊凹陷下去,肋骨像破旧的栅栏根根分明,看见我时想笑,嘴角刚咧开就咳出了血。
快到猪圈时,一股更浓烈的肉香飘过来。张屠夫正站在大铁锅前,手里拎着根粗木棍往锅里搅。铁锅是前年从山外换来的,黑沉沉的能装下整头猪,此刻底下的柴火燃得正旺,锅底红得发亮。他往锅里扔东西时,溅起的油星子落在旁边的茅草上,燃起一小簇蓝火,像鬼火似的舔着草叶。
那口铁锅每年肉宴前都会架在祠堂前。去年煮秋莲时,我被妈妈派去灶后添柴,看见水面上漂着半只绣花鞋 —— 鞋面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是货郎来村里时,秋莲用三斤核桃换的。我当时还问秋莲的妹妹春桃,鞋怎么掉锅里了,春桃捂着脸没说话,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
地下室的木门被推开时,一股油腻的腥气扑面而来。大妞正盘腿坐在木桌前啃卤猪蹄,油汁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淌,在脖子的肉褶里积成小水洼。桌上摆着七个白瓷碗,碗沿的金边被油脂浸成了褐色,里面盛着红烧肉、卤肥肠、炖肘子,都是我只在年画上见过的吃食。
"妈,她又偷瞄。" 大妞把啃剩的骨头往我脚下扔,骨头上还挂着粉红色的肉筋。"跟祠堂里的野狗似的。" 她说话时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带着股浓重的腥气,像刚舔过生肉的狗。
妈妈把一碗红烧肉塞进大妞手里,转身反手给了我一巴掌。"还不快去劈柴!张屠夫说明天送半扇猪来,劈不够柴,你就别想吃饭。" 巴掌落在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立刻漫开来,嘴里尝到铁锈味的血。这疼让我突然想起大花被拖走那天,她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也是这样尖锐的疼。
我蹲在灶台前劈柴时,地下室传来大妞的呕吐声。那声音浑浊又黏腻,像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打滚。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拼出张破碎的蛛网,恍惚间竟和大花被拖走时,地上拖出的血痕重合在一起。柴刀劈在木头上的声音笃笃作响,像极了大花那天的惨叫声,从响亮到微弱,最后变成细碎的呜咽,像被捂住了嘴。
灶膛里的火明明灭灭,映得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那些影子佝偻着腰,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像村里那些没活过三岁的孩子。我想起前院王婆家的二娃,去年肉宴后突然就没了,王婆说是得了急病,可我半夜去倒泔水时,看见张屠夫背着个麻袋往祠堂后走,麻袋底下渗着暗红色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