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宫里的老梨树又开花了,一簇簇堆雪似的,压得细弱的枝丫直往下坠。风一过,花瓣就簌簌地往下落,沾在宫人们刚扫过、还带着湿痕的青砖地上,转眼就被匆忙走过的鞋底踩进泥里,污了那点脆弱的白。

我倚在窗前,目光掠过那片不安分的白,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紫檀木窗棂上划着,留下几道浅浅的、无意义的痕。十年了,这深宫的梨花,开得一年比一年孤清。心口某处,像是被那白茫茫刺了一下,又酸又胀,泛起一股陈年的涩------是那年春天御花园里,泥水混着梨花的味道。

1 梨花劫缘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梨花疯魔般飞舞的春日。

那时的御花园还没被规矩勒得喘不过气。我提着裙摆,像只刚放出笼子、看什么都新鲜的雀儿,只想找个清静角落,描几枝刚开的梨花。谁知转过怪石嶙峋的假山角,就猛地撞见了那一幕:

泥水横流的石子路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靛蓝袍子的少年,被两个一脸油滑的小太监死死按在又湿又冷的泥地里。一只沾满黑泥的靴子,正肆无忌惮地、碾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把他的脸深深按进泥浆里。

"啧,真当自己还是什么金枝玉叶呢?晦气玩意儿!"

"就是,一个没娘养的杂......"

不堪入耳的咒骂混着少年喉咙深处憋出来的、野兽似的闷哼,刺得我耳膜生疼。那靛蓝袍子,是皇子的服色,我认得,虽旧得不成样子。那张陷在污泥里的脸,眉骨倒还清峻,轮廓依稀刻着皇家的影子,可那嘴唇却死死抿成一条线,咬得发白,硬是一声求饶都不肯漏。我没见过他,却立时猜到了------七皇子萧景珩。

宫里谁不知道呢?当朝七位皇子,除了他,母妃不是出身显贵就是世家千金。唯独他,生母是个命比纸薄的宫女,靠着爬床得了那么一丁点宠幸,到头来,咽气时皇帝都没舍得去看一眼。父厌其母,子亦如敝履。

眼瞧着那两个阉货下手越来越没轻重,一股邪火直冲我天灵盖,早把父亲那套"谨言慎行"的训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几步冲过去,嗓子眼都尖了:"住手!谁给你们的狗胆,敢对皇子动手动脚!"

那两个太监像被雷劈了似的,慌忙松手跪倒,砰砰砰磕头如捣蒜:"沈小姐饶命!沈小姐饶命!"

泥水里的少年呛咳得撕心裂肺,挣扎着想撑起来。污泥糊了他半张脸,顺着下巴往下滴,糊了衣领,狼狈得像条落水狗。唯有那双抬起来的眼睛,黑沉沉、冷冰冰,像两口结了厚冰的深潭,映着几片疏落的梨花影,也映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那目光里哪有半分感激?只有一片冻僵了的死寂,和深不见底处,一丝被剥光了似的、难堪的屈辱。

我心头那点火气,"噗"一下就被这眼神浇熄了,只剩下沉甸甸、酸溜溜的怜悯。指尖在袖袋里乱摸一气,触到一方素净的、带着皂角香的丝帕------早上新换的,软软的细棉布,不起眼的角落绣着两朵小小的、打着苞的梨花,花瓣白得纤尘不染。

我矮下身,把帕子塞到他沾满泥浆、微微发抖的手边,声音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给,擦擦吧。"看着他靛蓝袍子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污渍,心里堵得慌,又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笨嘴拙舌地找补:"你瞧,这梨花落了,沾了泥,可它骨子里还是梨花,是干净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