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沾着泥的手指猛地一哆嗦,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极其缓慢、像提千斤重担似的抬起手,接过了那方帕子。指尖冰凉湿黏,蹭过我的指腹时,激起一阵细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战栗。他没看我,只是死死攥着那方小小的、白得刺眼的帕子,指节用力得泛白,仿佛那不是帕子,是根救命的稻草。
他最终也没用那帕子擦脸,只是把它紧紧团在手心,任由污泥在脸上慢慢干裂、结痂。他挣扎着、摇晃着站起来,明明腿都在打颤,却硬是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刚才被按在泥里的不是他。
他对着我,声音又轻又哑,沉得像砸进泥里的石头:"沈知微......今日之恩,景珩......记下了。"
"你认得我?"我眼睛一亮,差点跳起来,"哎呀!难不成本小姐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英名,都传到宫里来了?"
心里美滋滋的,可看他那副样子,眉头又忍不住皱起来:"我说,你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皇子,就由着这些阉奴蹬鼻子上脸?"
他没吭声,像个哑巴,只顾低头理着衣袍上的泥块。
他不出声,我倒尴尬起来,只好自己找台阶下:
"也是......这宫里的人,最会捧高踩低。"我眼珠转了转,忽然灵光一闪,凑近他一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这样吧!下月我就要进宫做伴读了。看在你......咳,生得还不错的份上,以后姐罩着你,如何?"我拍着其实还没怎么发育的胸脯,努力摆出副豪气干云的样子。
他还是那副死人脸,半点波澜也无。
我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他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夕阳把他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孤零零地拖在地上。看着那沉默得让人心头发紧的背影,一股说不出的难过涌上来,我冲着他背后,不管不顾地大喊:"萧景珩!我还会来找你的!"他没停。我就那么傻站着,看着他瘦削的背影,融进漫天飞舞的梨花白里,一点点模糊、消失。
从此,一方皱巴巴、沾了泥的梨花白帕子,就这么缠上了我们俩。谁曾想,它系上的是缘,也是日后勒得人喘不过气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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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御座孤寒
十年光阴,足够把一个被踩进泥泞里的落魄皇子,踩着累累白骨,一步一步,磨成那孤家寡人的冰冷御座上。
萧景珩登基那日,永熙元年深秋。未央宫前空旷得吓人的广场上,乌泱泱跪满了朝臣命妇,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丹陛高得望不到顶,御座上的他,裹着玄黑十二章纹衮服,冕旒垂下的玉珠晃晃悠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刀削斧劈般冷硬的轮廓,远得像庙里的泥胎木塑。
我被内侍引着、搀着,一步步爬那好像永远走不完的玉阶。华贵的凤冠压得脖子嘎吱作响,身上繁复的翟衣霞帔,金线刺得人眼晕,每一寸都在提醒我------承熙帝的皇后,沈知微。脚下金砖亮得能照见人影,也照见身后那片黑压压的、能把人吞没的权力之海。一种叫人窒息的渺小感,无声无息地缠住了我的手脚。
终于挪到御座下。我依着刻在骨头里的礼数,垂首,屈膝,深深拜下去:"臣妾沈氏,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飘在空旷得发虚的殿宇里,细弱蚊蝇。
"皇后平身。"声音从九霄云外砸下来,平平的,听不出半点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