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慢慢走回家。胡同两旁的墙壁似乎更高了,挤压着狭窄的天空。他路过儿子常去擦车的街口,看见曲大正对着一个坐汽车的人点头哈腰,脸上堆着一种曲三从未见过的、过分灿烂的笑,那笑容像一层油彩,浮在年轻的脸庞上。曲三别开眼,加快了脚步,背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枣木轿杠沉甸甸的压痕,只是如今这压痕下面,只剩一片空茫的虚空。

没了轿抬的日子,时间变得粘稠而滞重。曲三像一头被拔掉了挽具的老牛,困在他那间低矮、终年弥漫着霉味和劣质烟叶气息的小屋里。他坐在门槛上,对着院子里那根光溜溜的枣木轿杠出神。那杠子立在墙角,像一截枯死的树干,曾经油亮的光泽蒙上了一层灰。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里空空荡荡,再没有那沉甸甸的铜头烟袋锅了——它连同他最后几件还算体面的衣裳,早已送进了当铺高耸的柜台后面,换成了维持肚皮不瘪下去的糙米和咸菜疙瘩。

屋外的世界却愈发喧嚣。更多的洋车在胡同口呼啸而过,鸣笛声尖锐得如同鬼叫,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一种更庞大的怪物——“公共汽车”——也闯了进来,笨拙地在狭窄的胡同里挪动,车身刷着刺目的黄色,像一条巨大的、臃肿的虫子,喷吐着浓黑的烟雾,将曲三门前那点可怜的光线都遮蔽了。灰尘和煤烟无孔不入,钻进他破旧的门窗缝隙,落在他的碗沿上、枕头上,落在他枯槁花白的头发里。

曲三咳嗽起来,声音空洞,带着破风箱的嘶哑。他望着窗外那巨大黄虫缓慢蠕动的背影,浑浊的眼里映不出半点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他感到自己正被这日新月异的世道一点点碾碎、扬弃,像墙角扫出去的一撮灰尘。连那根陪伴了他半生的枣木轿杠,也沉默地立在阴影里,似乎一同被这喧腾的“新”彻底遗忘了。

曲大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身上的油污气味却越来越重,那是机油混合着洋车特有的铁腥气。他的头发学着时新的样子抹了油,向后梳得溜光,说话也带了些怪异的腔调,舌头卷着,仿佛含着块热洋芋。

“爹,您还守着那破轿杠子当宝呢?”一次晚饭时,曲大扒拉着碗里稀薄的菜粥,眼睛却瞟着窗外刚驶过的一辆汽车,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瞅瞅外头!那才是活路!抬轿?那是老棺材瓤子干的营生!早该埋进土里了!”

曲三端着粗瓷碗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滚烫的粥溅到他布满裂口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他抬起浑浊的眼,死死盯着儿子那张被所谓“新气”熏染得有些陌生的脸。那溜光的头发,那卷着的舌头,那眼中闪烁的对“旧物”的鄙弃,像一把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埋进土里?”曲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你吃的米,你身上这件洋布褂子,哪一样不是这‘老棺材瓤子’用轿杠子压弯了脊梁骨换来的?那铁壳子轱辘车,它认得你是谁?能给你养老送终?”

“养老送终?”曲大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霍地站起来,碗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指望它?还是指望您这抬轿的老黄历?”他年轻的脸因为激动和某种被戳破的羞恼而扭曲着,“您就抱着您的轿杠烂在这屋里吧!外头天地大着呢!”他猛地转身,带倒了一张吱呀作响的破凳子,头也不回地冲进越来越密的雨帘中,身影迅速被灰暗的雨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