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意,无声地顺着法师叙述的脉络流泻。他起身,僧衣无声滑过地面:“施主若不嫌素斋清简,何不留下一啖?后院新挖地窖,也请一观。”
穿过禅房后窄门,一个生机勃勃的小院豁然入眼。院墙根,刚掘开半截的地窖像个新鲜的伤口,黄泥与红砖裸露。几位义工弯腰埋头拌合着泥浆。其中一位身着靛蓝斜襟布衫的阿婆刚直起身捶腰,抬头看清我的面容,那双布满鱼尾纹、早已被光阴染上灰翳的眼睛,倏地被点亮,像枯井里蓦然投下月亮。
“老天开眼,可不是……陈家慧云姑娘么?” 她声音带着泥土颗粒般的粗粝质感,脸上漾开的褶子却像秋菊舒展的瓣。阿婆几步冲过来,不容分说地攥住我的手——她掌心粗粝滚烫如砂纸,牢牢包裹住我的五指。她另一只手带着新鲜的泥土芬芳,硬塞进两个红皮带泥的红薯:“拿着!新起窖的,趁热乎!”泥土微腥湿润的气息混着红薯特有的甜暖,瞬间唤醒了我整个童年——那与母亲蹲在狭小阳台上,抚摸陶盆里温润泥土的无数个午后。阿婆的手用力握了我一下才松开,眼角湿亮:“后晌……得空帮我纳几双棉鞋底?老骨头们,等着冬寒呢!”
我在廊下捡了块木墩坐下,粗硬的鞋袼褙压在膝上,取出细麻线与粗针。针尖吃进厚实的袼褙深处,手腕拉拽发力时,筋络微紧。针线摩擦布料,发出细微的“哧啦”声响。前殿方向陡地传来尖利刺耳的争执声,碾碎了檐下的秋蝉余韵。探头望去,一西装革履的男子正焦灼地抻着领带,面色赤红如猪肝:“我捐五万!整整五万块!你们那功德碑上排位凭什么论资排辈?我这么大块牌子就该挂在最显眼的尖顶上!”
慧明法师立于高阶石阶之下,僧衣如云般垂顺:“阿弥陀佛。施主,福田惟在诚心所布,何曾以多寡论高低?”
男人额角青筋暴起,手指戳向那沉默的青石碑顶,声音拔高得近乎撕裂:“好,我就当花钱买清净!三万,捐三万总该够顶了吧!”
恰在彼刻,我手中的钢针一滑,锋利的针尖猛地穿透最后一层袼褙边沿!麻线呼地一声被绷扯到极限,发出极其尖锐悠长的一声“噌——”,如同拉断了一根长久紧绷的神经!指尖残留着那极限拉扯的灼烫感,眼前忽地撕裂般闪现出去年惊蛰时节:窗外阴雨绵延,屋中光线暗沉如墨。病榻上母亲的形容枯槁,盖着老棉被的腿骨处突兀隆起硬邦邦的石膏轮廓。床头小几上摆着一碗热气袅袅的小米粥,澄黄油亮,米粒熬开了花。粥是庙里几位婆婆天蒙蒙亮便凑米熬煮,踩着湿滑青石板,一步一探送来的。她们坐在昏蒙床沿边,枯瘦的手覆在母亲冰凉的手上,声音絮絮如三月微雨:“大家伙凑的,没几斤……您安心喝,养精神要紧哩……”
一股力量冲上喉头,我猛地站起,手中尚未收针的鞋底微微颤动,朝前院的方向扬声而去,声音不大,却带着针穿透布帛时的决绝质地:“师父!我奶那点心意……不用作功德碑刻了!烦请都换成棉布棉絮吧!村西头周寡妇家那几个娃……露着脚踝的小腿杆,眼见天冷风起!”
我的尾音清晰地在空阔院落中荡开,余韵缭绕间,硬生生截断了西装男未完的抱怨。他那张因怒意与金钱焦灼而变形的脸愕然僵住,昂贵的名牌西装在身后泥水四溅的地面、堆积的破旧棉絮、弥漫新泥潮气和残叶枯枝的院墙底景下,骤然显得如此浮夸而局促。他半张着嘴,像个忘了词的生硬木偶,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