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第一个秋天,我踏进了栖霞寺。檀香氤氲里,我点开手机屏幕,指尖轻划,无声划出一万块供养心意。扫码成功的脆响尚未散尽,殿堂深处那台旧音箱却骤然爆出一串嘹亮刺破宁静的报数:“支付宝到账——一万元!”电子女声字正腔圆,每个音节都裹着金属的冷硬质地,如碎石投水,硬生生砸穿了满殿缭绕的经文与沉檀的幽微。
慧明法师低沉的诵经声戛然而止,像一支悠远的古调骤然崩断了丝弦。枯坐蒲团上的身影如古松般缓缓侧转,他的脸隐在昏暝烛光和袅袅残香里,唯有一双眼睛,穿过层叠弥漫的烟雾沉沉投来,仿佛两块深潭沉墨。那目光分明在无声掂量——我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旧外套,与我方才出手“阔绰”的反差。
我在离香案最近的蒲团垂首跪下,冰硬的木头立刻压进了膝盖骨的旧伤,一阵尖锐的刺痛骤然升起,直钻肺腑。未待那沉重的眼波化作问询,我先开了口,声音轻若尘埃:“不过是想……再添些蒲团罢了。”字句在喉间艰涩滚动,“上回来,台阶上跪着的老太太……挪身子时疼得眉头打结。”我吸了口气,垂眼盯着蒲团边缘磨损开绽的线头,“还有后院井沿,提水的桶……裂了几寸长的口子。”
慧明法师默然起身,灰色僧袍的下摆拂过地面微尘,竟寂然无声。他盘膝在我侧旁的蒲团上坐下,距离很近,我能闻到他衣襟间浸染的长久香火气。他的嗓音带着年深日久的沙哑与一种深不可测的审慎:“施主仁心可感……只是,”他顿了顿,指尖捻过一颗油亮的念珠,那细微的摩擦竟在此刻的寂静里格外清晰,“一万之数,确非等闲布施。施主可知其所承分量之重?”言语里,残留着电音报账激起的惊澜。
恰在此时,一阵穿堂风悄无声息涌入佛殿虚掩的门扇,带偏了烛火。橘黄的光焰猛地一斜,在青砖地砖上晃开一片仓惶扭动的碎影。我不由自主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只小小的棕色塑料药瓶——母亲床头柜里遗下未尽的降压药片。指腹下药瓶棱角坚硬冰冷,寒气沿着指尖一直爬到心脏。
“我妈……以前总爱来这里,”我的声音更低下去,像怕惊扰沉睡的尘埃,“一碗素斋面,清汤寡水,她吃得连碗底都刮干净。”舌尖泛起一点久远的咸鲜,混杂着此刻心口撕裂般的钝痛,“她临走……抓着我的手,指甲掐进我皮肉里,嘴唇哆嗦着……叮嘱……”我深深吸气,逼迫自己吐出后半句,“‘钱放这儿,比在那边……烧给我强。’”
话音落处,殿内死寂。唯有几盏铜芯油灯,吞噬灯捻时发出滋滋碎响,如蚕啮食桑叶。
慧明法师手中捻动不休的佛珠,此刻停驻于枯瘦的指间。他的目光穿过那簇依旧慌乱摇曳的烛光,落在大殿深处某个不可名状的虚空点上,久久胶着。
“去岁严冬,滴水成冰……”他忽然开口,声音轻缓如同穿过经年纸页的叹息,目光仍未移动分毫,“令堂裹一身旧棉袍,踏雪来寺。彼时,庙角一位收拾残枝的婆婆,冻得直如风中枯叶抖索不停。她便走了过去……”法师的语速慢得像是在咀嚼每一个字的分量,“径直解开自己厚重棉袍的衣纽,剥下,披在那婆子单薄的肩上,轻拍她的手臂说:‘穿着,菩萨……会看见的。’”那被烟熏黄的烛焰在法师眼中跃动成两点微小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