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廊檐内,深秋的阳光滤过千年银杏层层叠叠的枝叶,筛落下无数跳跃的金屑与晃动的光斑,安静地铺展在堆叠如小丘的靛蓝棉布、絮软的雪白棉花上。我和几位婆婆散坐矮凳,一针针纳缝着。膝上是两条厚实温暖的棉裤片,针尖引着棉线穿越棉布纹理时发出单调而安稳的“哧啦、哧啦”声。银杏叶的光斑在靛蓝布面上移动跳跃,像时间踮起脚尖走过。这规律而坚韧的动作里,沉埋的记忆破土而出。恍惚又回到童年的矮窗前,膝下是母亲旧旧的缝纫机踏板,头顶是她均匀温热的呼吸。穿针引线的沙沙声,是贫寒岁月里最温柔的旋律,缝补着每一寸破绽百出的日子。
日影西斜,寺檐渐渐爬上灰影。离别时,慧明法师双手奉上一个洗得泛白的粗布包袱,沉甸甸的。“寺里小沙弥翻旧物,寻到令堂在时惯坐的这个蒲团……”他声音沉缓如钟,“贫僧自作主张,换了簇新棉花在里面……拿去,当个念想。”我接过时双臂猛地一沉,并非重量,而是那无形的千钧之重。
蒲团中心位置,年深月久虔诚跪坐留下的印记——一片清晰而温润的凹陷,几乎承载着一个灵魂的轮廓。指尖抚过那光滑凹陷处,我的指腹在微微颤抖,灵魂随之震颤。
离寺下山,石阶迤逦。晚秋夕照如泼金,将我的影子长长印在覆满金黄落叶的山道上。刚转出古旧的寺门角,红漆斑驳的门柱旁传来一声带笑的招呼:“姑娘!留步呐!”卖糖葫芦的老汉推着他的玻璃小车,眯着眼辨认片刻,豁然咧开缺牙的嘴,“哎哟!是你呀!”他枯枝般的手指点点我,热络劲儿像见了自家亲戚,“你娘在时,每回下山必定光顾!不图解馋,就惦记着给大殿念经的师父们,捎一串甜的回去‘润润喉咙’!喏,山楂挂霜的,她最爱选这种咧!”
山楂硕大饱满,裹着晶亮的琥珀色糖壳,在落日的光束里透出玛瑙般莹润的光泽。夕阳余火彻底点燃了这剔透的果实,如将一串通红剔透的心愿举在风中。
归家翌日黄昏,门缝轻轻飘进一张小小的方形照片——栖霞寺那面承载着无数祈愿与铜锈的古老的青石功德碑。碑身正面历次镌刻的名字如潮水退去被沙砾遮掩无痕,石面显出岁月侵蚀的苍灰底色。然而碑座近根湿痕浸润处,一行浓墨重彩的字迹触目惊心,笔划稚拙、饱含涩意,仿佛倾注了生命全部力量,深深刻进石头原始的褶皱里:“无名氏共捐”。
翻转照片,背面亦有深黑墨痕,慧明法师那特有的、枯澹而端肃的墨迹:
“棉袍棉裤俱已送达邻村寒童之手。稚儿憨言:‘周身暖极,前所未有。’以此存照为谢。” 一行小字添于末尾:“功不必记于石,德自在人心。幼雏欢笑如温粥暖腹,足矣。”
目光最终粘附在照片右下缘的边角上。那是寺厨檐下墙角,一小捆拾掇整齐的枯黄芦柴。几张残存的、焦黄边缘卷曲的纸钱边角,被无意卷入柴捆缝隙之中。就在相机快门按下的那个永恒瞬间,一点微茫如芥子般的深红炭火,悄无声息地,正贪婪舔舐着那张粗糙纸钱的边缘!
橙金透赤的细小火苗,如幼小心脏般微弱而有力地搏动着,在纸页边缘渐渐晕开一小片温柔的、不断延展的橘红色晕。那热度几乎要透过光滑的相纸,灼烫我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