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乡清晨,雾霭黏稠如同湿透的棉絮,沉沉地压着黛瓦白墙。我睁开眼,意识尚未完全挣脱睡梦的泥沼,视线却已本能地投向枕边。它果然又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一枚褪尽了鲜艳色泽的银杏叶书签。叶柄处,那点凝固、暗沉的赭红,像一只永不闭合的、沉默的眼睛,穿透了九百九十九个一模一样的清晨,死死地钉在我的视线里。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微硬的叶片,一种早已渗入骨髓的、混合着恶心与疲惫的麻木感,瞬间攫住了我。又是这一天。从第一缕天光透过糊着绵纸的雕花木窗,到巷口油条铺子那炸得过于焦脆的油香弥漫开来,再到暮色四合时河边星星点点的渔火……每一帧画面,每一缕气味,甚至邻家阿婆那声千篇一律、带着浓重口音的咳嗽,都像刻在唱片上的凹槽,循环往复,永无休止。九百九十九次了。这枚染血的银杏叶,就是这场无边囚笼冰冷的入场券,日复一日,提醒着我的徒劳与绝望。

我麻木地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格窗。窗外的小河一如往昔,乌篷船慢悠悠地荡开墨绿色的水纹,船娘哼着调子模糊的吴侬软语。这静谧温软的江南水乡,于我而言,却是一座没有铁栏却坚不可摧的牢狱。水汽弥漫的凉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那层厚重的阴翳。

“又梦见林晚了?”楼下传来房东阿婆关切中带着一丝了然的声音,“唉,那苦命的女学生……都多少年的事了。”

林晚。这个名字像一枚锈迹斑斑的钉子,一次次被镇上的人不经意地敲进我的耳朵里。民国初年,就在这座镇子,那个在战火纷飞年代里消失的女学生。他们说,她最爱银杏,最后留给世间的,也唯有这样一枚染血的叶。九百九十九次循环,九百九十九次从不同人口中听到这名字,九百九十九次看着他们提起时脸上那混杂着惋惜与神秘的神情。仿佛我的每一次醒来,每一次轮回,都只是为了更深地烙上这个陌生亡魂的印记。这枚书签,是他们口中林晚遗物的复刻?还是……某种更加不祥的诅咒?

窒息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喉咙。我抓起那枚书签,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狭小的房间。我需要空气,需要逃离这重复到令人发疯的“日常”,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

青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光。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空洞地掠过两旁熟悉的店铺: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子,伙计打着哈欠卸下门板的绸缎庄,还有那间总飘着淡淡药香的老字号。一切都按着既定的剧本上演,分毫不差。世界像一架庞大而精密的机器,而我,是其中唯一一颗格格不入、徒劳转动的螺丝钉。孤独感从未如此庞大而具体,它沉甸甸地压着心脏,把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种艰难的负担。这九百九十九个日夜叠加的孤寂,足以把灵魂的风干成书签。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重复中,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撞入了我的视野。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扭曲了凝固的时空。

石拱桥的顶端,水乡氤氲的晨雾被风微微撕开一道口子。一个男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身洗得泛白的青色长衫,料峭的晨风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他背对着我,目光投向桥下缓缓流淌的河水,那姿态仿佛已在那里伫立了千年万年,融入了这水墨画般的背景,却又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疏离感。时间的齿轮,似乎在他周围发出了极其细微的、不和谐的滞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