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檀第七次被休那日,京城胭脂铺子上了今春新货。
她抖开金线暗纹的休书就着晨光细验印鉴,门外竹帘哗啦一响——三位裹着斗篷的男女已挨着石阶排开,袖中露出半截委托定金。
“沈娘子,赵家那刻薄婆婆磋磨得我活不下去了!”最前头的布衣小娘子急声剖白,却被身后摇扇的贵女嗤笑着截断:“急什么?我出三倍价,先签我的契!嫁进王家当半月替身新娘罢了,横竖你家‘被休’比官驿送信还快。”
临安城的早市蒸腾着豆汁焦香,而城南槐花巷最末的小院却像口煮沸的油锅。
“朱老板这私印拓得马虎了。”沈檀指尖点在休书落款处,蛾眉轻蹙,“上月替陈侍郎嫁女时教过您,印泥要掺三分蓖麻油才不晕色。”她将绢帛往桌对面一推,青瓷盏里新沏的龙井正腾起白雾,“重盖,否则双倍赔款的条款我可不认。”
富态的绸缎商擦着汗连声应承,院门外忽传来刻意压低的争执。
“排队!春桃娘子为逃命来的,我不过想气疯指腹为婚的刁蛮小姐,就这位——”摇扇的贵女腕上翡翠镯子叮当响,扇尖直戳身后锦衣少年,“英国公家的小公子,单纯钱多烧得慌要体验‘被休’滋味!总得讲个先来后到?”
沈檀倚门轻笑,晨光勾出她素绢襦裙的毛边,可那双含笑的眼却亮得惊人:“三位既知我规矩,该清楚这生意有三不接。”她竖起三根手指,腕骨细得像初春柳枝:“谋财害命者不接,通敌叛国者不接——”
“知道知道!”春桃娘子急急递上碎银荷包,“您帮女子脱困的善举,临安谁人不晓!”
沈檀掂了掂钱袋,目光掠过英国公小公子袖口龙眼大的东珠,最终停在贵女指间。“王家这单,我接。”她抽走贵女夹在扇骨里的银票,声气仍温软,字句却淬了冰,“但姑娘可想好了?您那位‘心上人’要真值得托付,何须雇我当替身嫁进他门庭探路?”
贵女脸色骤白。
三日后,王家娶亲的唢呐声炸翻了半条朱雀街。
沈檀顶着盖头坐在喜房内,掌心却紧攥着一枚褪色布虎——六年前父亲蒙冤赴死那夜,五岁幼弟攥着这玩具消失在火海。红烛噼啪爆响,她指尖摩挲着虎耳缺角,像摩挲着血淋淋的旧疤。
“这六年扮过商妇、绣娘、落难孤女……唯有‘被休弃’的名声最便宜。”她咬碎舌尖逼回眼底水光。宾客喧闹声浪里,她听见王夫人正与人寒暄:“……多亏裴御史清查户部亏空案,否则这些蠹虫……”
裴御史?沈檀心头一跳。临安城里能让勋贵噤若寒蝉的“裴砚”只一个——三年前御前钦点的监察御史,传闻连亲王见了他那柄御赐玄铁尺都要腿软。
盖头忽然被喜秤挑起。
满室珠光宝气中,一道视线如雪刃劈面而来。青玉冠下眉目如墨裁,绛紫官袍衬得他面色更冷,腰间玄铁尺未出鞘已渗着寒气。
“新妇倒是好仪态。”裴砚目光扫过她交叠在膝头的手,声线无波无澜,“听闻夫人是湖州沈氏远支?本官上月恰在湖州督办漕粮案,倒未听过沈家有你这样……”他顿了顿,烛光在眼底跳了跳,“伶俐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