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消毒水的锐利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陈暮年躺在病床上,昂贵的埃及棉床单触感细腻,却丝毫无法驱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胸腔深处,那颗陌生的心脏沉甸甸地搏动着,每一次收缩舒张,都带着一种生疏而固执的力量,像一只被强行塞进狭小笼中的困兽,焦躁地撞击着脆弱的肋骨牢笼。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揉一揉闷痛的胸口,指尖却在半空中突兀地僵住。一股浓烈、污浊的铁锈混合着陈年机油的气味,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的嗅觉神经。这气味如此真实,如此具象,仿佛他正置身于一个堆满废旧零件的肮脏角落,粘稠的黑油正顺着冰冷的金属表面缓缓滴落。陈暮年猛地抽回手,惊疑不定地凝视着自己干净得发亮、连指甲缝都经过精心打磨修剪的手指。幻觉?术后应激反应?可那机油铁锈的腥气,却顽固地盘踞在鼻端,挥之不去。

“感觉如何,陈先生?”主治医生周景明推门而入,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白大褂纤尘不染,步伐轻快得仿佛踩着云端。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衣着光鲜的助理,捧着平板电脑和记录本,如同某种高科技仪器的完美延伸。“您的心脏适配度非常高,排异反应轻微得近乎完美。不出一个月,您就能回到高尔夫球场了。”

陈暮年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这座城市巨大而冷漠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铺展,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他耗费重金,动用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关系网络,才在最短时间内,从某个无法言说的、灰色边缘的渠道,获得了这颗“新鲜”的心脏。供体信息被抹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冰冷的代号和“无亲属认领”的标签。一个无名者的器官,如今成了他延续生命的昂贵燃料。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桩纯粹的生物交易,一个注定被遗忘的生命残骸,在他这个精英体内找到了其最终、也是最有价值的归宿。可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的搏动,连同指尖残留的幻痛和鼻端萦绕不去的机油味,都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自我安慰。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缓慢地渗透进这间奢华至极的病房。顶级隔音材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只留下近乎真空的死寂。陈暮年在那片死寂中沉沦,意识模糊地坠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黑暗渐渐有了形状和质感。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极其低矮、破败的屋顶下。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弥漫着劣质烟草、霉变食物和浓重机油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昏黄摇曳的白炽灯泡悬在头顶,光线浑浊,只能勉强照亮下方一小片区域。

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佝偻着腰,正费力地对付着面前一辆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旧车引擎。那件沾满油污、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工装外套紧紧绷在他瘦削的肩胛骨上。男人左手紧紧攥着一把巨大、沉重的活动扳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突出,手背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划痕和烫伤的疤痕。他的右手则深深探入引擎盖下那片幽暗油腻的迷宫之中,摸索着,拧动着某个部件,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机油顺着他沾满黑色污垢的手指蜿蜒流下,滴落在满是油渍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啪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