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下得邪性。

不像水,倒像天上有人用盆往下泼着粘稠的墨汁。雨刮器疯了似的左右摇摆,刮出两道扇形的水痕,视野刚清晰半秒,又被新的墨汁糊得严严实实。车头大灯的光柱吃力地撕开前方十几米,再远些,就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翻涌的混沌黑暗。车轮碾过坑洼的国道,溅起浑浊的水花,发出沉闷的“哗啦”声,像碾过一片片小水塘。

“操他姥姥的鬼天气!”老周狠狠啐了一口,把嘴里叼着的半截烟屁股摁灭在塞满烟蒂的烟灰缸里,一股焦糊味立刻在狭小的驾驶室里弥漫开来。他粗壮的手指烦躁地敲打着仪表盘,发出哒哒的轻响,眼睛却贼溜溜地瞟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雨幕,“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路,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真他妈晦气!”

我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汗水沿着鬓角滑下来,痒痒的,我没敢擦。视线透过被雨水扭曲的挡风玻璃,死死钉在车灯勉强照亮的那一小截路上。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无尽的雨丝在光柱里狂乱地舞蹈。这雨,下得人心头发毛。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还有老周身上那股子劣质烟草和汗酸混合的馊味,闷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车灯的光晕边缘,猛地撞进一团模糊的黑影。

“有人!”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老周“啧”了一声,伸长脖子往前凑:“哪儿呢?……操!真他妈有个老太太!”

车灯惨白的光线终于勉强勾勒出那个佝偻的身影。一个穿着深蓝色斜襟布褂的老太太,孤零零地站在国道边,雨水把她花白的头发紧紧贴在头皮上,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瘦小得可怜。她颤巍巍地抬起一条枯瘦的胳膊,朝着我们车来的方向,僵硬地摇晃着。浑浊的雨水顺着她嶙峋的手腕往下淌。

“嘿!老太太!”老周来了精神,脸上堆起那种油腻腻的笑,猛拍我肩膀,“默子,停一下!捎人家一程!这鬼天气,让老太太一个人淋着,忒不地道!”他一边说,一边摇下了他那边的车窗玻璃。冰冷的、带着腥气的雨水立刻灌了进来,还夹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淤泥里沤烂了水草的腥腐味儿。

我没吭声,只觉得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脚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重重踩下了刹车。巨大的惯性让沉重的车头猛地往前一栽,又弹了回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车门“嘎吱”一声被拉开,一股更浓烈的、带着水汽的土腥和腐烂气味扑面而来。那老太太湿淋淋地爬上了副驾后面的卧铺。她的动作很慢,关节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像生锈的机器在艰难运转。湿透的蓝布褂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轮廓。

“大娘,去哪啊?”老周扭过头,嬉皮笑脸地搭讪,还故意吹了声轻佻的口哨,尾音拖得老长。车厢顶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照得他油腻的笑容有些扭曲。

老太太没抬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抽气的声音,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前……面……”那声音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听得人头皮发麻。

就在她吐出这两个字的瞬间,她似乎微微侧了侧脸,朝向车窗的方向。昏黄的顶灯恰好照亮了她的侧脸。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