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地下室唯一那盏低瓦数灯泡浑浊的光线,此刻落在张大伟那张因近距离拍摄而显得异常亢奋的脸上。

他眼中燃烧的那种纯粹攫取猎物的狂热光芒,刺得我眼球生疼。

“够了吗?”我的声音撕裂开沉闷的空气,在地下室的混响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呕吐后喉咙的撕裂感,却奇异地没有丝毫颤抖。

那声音干涩、平稳,像是在生锈的铁板上刮擦。

张大伟的拍摄动作定格了一瞬。

我慢慢站直身体。

脊梁骨一节一节向上挺起,那种习惯性弯折送货而积累的压迫感,在某种东西断裂的瞬间,被撑开了缝隙,涌入冰冷的空气。

昏沉混沌的大脑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撕开一层厚重的油膜,透进一道锋利刺眼的光线,照见了某些无法再被忽视的真实。

我直直地盯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凝固的、夹杂着错愕和被中断工作进程的不耐烦神情。

我不需要再说什么,那目光本身就是一把冰冷的、刚刚淬火的剔骨刀。

张大伟眼中那种疯狂的职业热情熄灭了,脸上肌肉细微地跳动了一下。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镜头捕捉到的东西超出了预设“冲突”范围,默默放下了高举的手机。

空气一时凝结。

我的身体像一架脱轨的机器。

避开那些错愕的目光,我走到那个沾满油污痕迹的小桌旁,沉默地收拾起我那顶沾满油垢的蓝色头盔,把那本同样油迹斑斑、皱巴巴的笔记本粗暴地塞进随身的破旧背包深处,拉链在死寂中发出一道尖锐的拖曳声。

抓起桌上那个被各种外卖油水浸染透、如今只装着一小半温热白饭的廉价保温饭盒。

饭盒边沿还沾着一小块已经凝固的、黯淡的油渍。

没有再看他们任何人一眼,我径直穿过门口那几个僵立的人影缝隙,肩膀无可避免地撞开了那个穿着亮色冲锋衣、此刻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张大伟。

门外楼道浑浊的空气似乎都比斗室里更干净些。

2

楼梯间破旧的灯泡洒下惨淡的光。

我没有停顿,大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响中异常沉重清晰。

推开单元门,午夜的空气像冰冷的河水冲刷过滚烫的皮肤。

发动机启动时习惯性的卡顿咳嗽,如同这辆破烂铁骑最后的喘息。

车灯破开前方一小片黑暗。我知道该去哪里。

油门拧到底,破车发出沉闷的嘶吼,冲进城市巨大黑暗的腹腔。

冷风夹着尘土碎石,劈头盖脸抽打在头盔面罩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

我骑得极快,像是追逐着什么,又像是逃离着什么。

楼宇的轮廓在视线两侧模糊、扭曲、倒退,城市的光污染在眼角余光里晕染成大片大片迷幻的色块。

我紧紧攥着车把,指关节在巨大的引擎震动和劲风撕扯中握得发白。

引擎轰鸣中,那些被油污包裹的文字如同炽热的炭火,在我脑中翻滚、爆裂,溅射出光怪陆离的碎片:“苦难的标本”、“猎奇的盛宴”、“流量下的伤痕饕餮”、“被咀嚼的眼泪”……

车子一个猛烈的甩尾,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几乎要铲起地上的碎石。

停在了一堵巨大的隔离围挡前。刺耳的刹车声还在空中盘旋、撕裂着死寂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