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应,像是胸腔里滚过一块烧红的铁。“嗯。”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脚边一具倭寇的尸体上。那是个年轻的倭人,脸上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惊愕和扭曲,腰间的太刀只剩半截断刃。陆昭的靴尖无意识地碾了碾沙地上的半块染血的饼饵——那是倭寇随身携带的干粮。一个念头冰冷地滑过心间:这些倭寇,也是被驱赶着来送死的饿狼。
他弯腰,用那只未受伤的左手,费力地从沉重的铁叶甲胄缝隙里,掏出一个油布小包。解开系绳,里面是一小叠被汗水、海水和血水浸染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军情塘报。他借着微弱的月光,手指粗粝地捻开最上面一张湿透的纸页,目光艰难地辨识着上面模糊的字迹。无非是邻近卫所的告急、粮秣的短缺、贼踪的飘忽......尽是些令人心头发沉的坏消息。
翻到最下面一张时,他的动作顿住了。这张纸的质地明显不同,更厚实,也更干燥些,似乎被精心保护着,只染上了少许暗红的指印。字迹是工整的台阁体,带着一股京城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矜持味道:
“兵部奉上谕:着福建都司署指挥佥事陆昭,即刻卸防,火速进京陛见。叙功恩赏,另有任用。沿途驿站,一体支应。不得延误。嘉靖三十八年四月廿二日。”
“叙功恩赏......”陆昭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舌尖却尝不到丝毫甜意,只有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的苦涩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抬起眼,望向北方那片被深沉夜色笼罩的虚空。京师,那个繁华的权力漩涡中心,此刻在他心中,比眼前这片尸横遍地的海滩更让他感到莫名的寒意和沉重。那“恩赏”二字,在腥咸的海风里,听起来飘渺得如同鬼魅的低语。
第二章:九重丹阙
京城的喧嚣扑面而来,像一锅滚烫而浑浊的油。
陆昭勒马停在巍峨的宫门前,胯下的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这匹随他在福建沿海冲杀了数年的老伙计,似乎也被这皇城根下过于浓郁的脂粉香气、鼎沸人声以及空气中无所不在的、混合着香料和某种奇异焦糊味的特殊气息所惊扰。他拍了拍马颈,安抚着坐骑,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眼前的一切。
高耸的朱红宫墙沉默矗立,压得人喘不过气。墙内,是九五至尊的森严世界。墙外,则是另一个光怪陆离的舞台。身着各色鲜艳绸缎的官员们,乘着装饰华丽的轿子,在健仆的簇拥下匆匆往来,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檀香和龙涎香的味道。更有许多穿着奇异道袍、头戴高冠的道士,神色倨傲,步履飘忽,或捧着玉匣,或提着丹炉,旁若无人地穿行于宫门内外。他们的出现,给这庄严肃穆的皇城根,平添了几分诡谲的烟火气。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像是金属被反复烧灼又混杂了奇异草木的焦糊味道,源头似乎就在这些道士和他们手中的器物上。
陆昭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常年与倭寇血战养成的直觉,让他对眼前这过于浮华、过于“飘忽”的景象感到一种本能的疏离和警惕。这京城,和他刚刚离开的那片被血与火淬炼的海岸,仿佛是阴阳相隔的两个世界。
“陆佥事?”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