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崭新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年轻锦衣卫正站在宫门一侧的廊柱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此人面容俊朗,眼神却过于灵活,像藏着无数心思的深潭。他快步迎上,抱拳行礼:“卑职锦衣卫北镇抚司试百户张简,奉上命在此迎候陆大人多日了。大人一路鞍马劳顿,着实辛苦。”他的声音热情洋溢,动作也无可挑剔,但陆昭却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目光在自己那身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旧战袍上飞快掠过时,那一闪而逝的探究与评估。
“张百户。”陆昭还礼,声音沉稳,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沙哑,“有劳久候。”
“不敢当,不敢当!”张简笑容更盛,侧身引路,“陛下对大人东南抗倭之功甚是嘉许,恩赏早已备下,只待大人觐见。请随卑职来,先在驿馆安顿,自有内官安排入宫时辰。”
陆昭点点头,沉默地跟在张简身后。穿过熙攘的御街,转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官道。张简似乎很健谈,一边走,一边状似无意地低声说着:“陆大人真是国之干城,福建捷报传来,朝野振奋!严阁老在陛下面前,对大人也是赞誉有加啊......”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只是......大人初来乍到,这京师地界,水深浪急。有些热闹,看看便好;有些地方,能绕开,还是绕开为妙。尤其是......宫里。”
张简最后两个字吐得极轻,像一阵风,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陆昭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脸上也依旧沉静如水,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他侧目看了一眼身旁这位年轻精干的锦衣卫,对方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仿佛刚才那句意味深长的提醒,只是随口闲谈。
“多谢张百户提点。”陆昭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张简笑了笑,不再多言,只是引路的脚步似乎更加轻快了。两人沉默地前行,驿馆的飞檐已在望。陆昭心中那根在战场上时刻紧绷的弦,并未因踏入这繁华京师而松弛,反而在这锦衣卫看似随意的言语中,绷得更紧了几分。这京城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
庆功宴设在西苑太液池畔的玉熙宫。琉璃瓦在宫灯映照下流光溢彩,飞檐斗拱间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不绝,与宫外那奇异的焦糊味和道士们的飘忽身影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醉生梦死的富贵温柔。殿内金碧辉煌,巨大的蟠龙柱撑起雕梁画栋,数百盏宫灯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亮如白昼,也映照着席间一张张或矜持、或谄媚、或志得意满的脸。
陆昭穿着一身崭新的绯色武官袍服,胸前的熊罴补子针脚细密,这是兵部刚刚颁赐的从三品指挥同知服色。然而这身象征荣宠的袍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的坐姿过于挺直,像一根绷紧的弓弦,与周围那些推杯换盏、高谈阔论、身体在柔软的锦垫上微微陷落的同僚们形成了鲜明对比。席间珍馐罗列,水陆毕陈,金杯玉盏中琼浆荡漾,香气扑鼻。可陆昭的筷子却很少动。他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偶尔掠过面前那些精雕细琢、价值不菲的菜肴,眼前浮现的却是崇武所滩头,那些蜷缩在冰冷沙地上,再也吃不到下一顿饭的年轻面孔。这里的每一丝酒香,每一道佳肴的气息,都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