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从一根笔画聊起。
细雨敲打着窗玻璃,活动室里人声喧杂,
我们却像找到了独属于两个人的频率。
聊退休后时间突然被拉长的空旷感,
聊广场舞音响震得楼下邻居砸门的尴尬,
聊各自远在天边或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层玻璃的儿女。
他说老伴儿肺癌走了五年,儿子李哲远在德国,几年也难得回来一次。
相似的孤独,像一条无形却坚韧的丝线,悄然缠绕上两个站在暮色边缘的身影。
老李是个细致人,这点在日后的接触里愈发清晰。
他知道我颈椎不好,是多年伏案批作业落下的老毛病。
下次书法课,他就带来个沉甸甸的自制艾草颈椎枕,
粗棉布面子,针脚细密,里面塞满了晒干的艾草,散发着苦涩又安神的药香。
“自己晒的艾草,塞多了点,有点硬,你用着不舒服就告诉我,我再调调。”
他递过来时,语气带着点笨拙的局促。
我随口抱怨了一句菜市场的鱼总像在福尔马林里泡过,失了鲜甜。
隔天傍晚,门铃响了。打开门,
老李站在门外,裤腿上溅着泥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水珠正从袋底渗出。
他咧嘴一笑,带着点风尘仆仆的得意:“快,找个盆!”
袋口一开,两条肥硕的鲫鱼在里面扑腾跳跃,甩出冰凉的水珠,
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泥土的鲜腥味。
“城西水库刚钓上来的,绝对活蹦乱跳!”
他额头上还带着汗,推了推有些下滑的眼镜。
那份笨拙的、沾着泥土气息和水腥味的关怀,像冬日里一杯滚烫的姜茶,
带着不容置疑的热度,一点点、固执地渗透进我沉寂多年、几乎结了冰壳的心房。
夕阳总是慷慨地把我们并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印在公园的石子路上。
晚风拂过鬓角的白发,带着草木的气息。
有一次,
他讲起年轻时在厂里搞技术攻关,三天三夜没合眼,
最后机器转起来那一刻,全车间都沸腾了。他讲得眉飞色舞,眼角的菊花纹路生动地舒展。
我静静听着,心底竟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漾开一圈圈久违的、近乎少女般的悸动涟漪。
“梅子,”
老李忽然停下脚步,侧身看着我。
晚霞浓烈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染红了他半边脸膛,
也映红了他镜片后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那抹小心翼翼的、带着热切火苗的期待,
“咱们……搭个伴儿,往后一起走,你看成不?”
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心跳先是猛地一停,
随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这层薄薄的窗户纸,终于被他带着暮年人特有的沉稳和不容回避的真诚捅破了。
那份被岁月磨砺出的体贴带来的暖意,像温暖的潮水,带着令人晕眩的力量将我包围。
我低下头,盯着石子路上自己模糊的影子,喉咙发紧,
只能发出一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鼻音:
“嗯。”
那一刻,公园里孩童的嬉闹、广场舞的鼓点、树叶的沙沙声,全都退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只有两颗不再年轻的心脏,在胸腔里如释重负又充满无限憧憬地,同频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