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的肩膀承受着他的重量,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露台外是城市的繁华喧嚣,香槟气泡破裂的清脆声、人们的谈笑声隐隐传来,却显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只有颈窝处他温热的呼吸,和他身上那几乎要将我灵魂也一并拖入深渊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情债”轰鸣,无比清晰。

时间似乎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搁在我肩上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种我从未在他清醒时听过的、近乎破碎的迷茫,断断续续地钻进我的耳朵:

“……那种东西……能替人……还情债吗?”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那轰响的“情债”之声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随着这句呓语,冲击力达到了顶峰。我微微侧过头,只能看到他紧闭的双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那一刻,那个高高在上、冷硬如冰的顾总监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无法偿还的沉重债务压垮的、疲惫不堪的灵魂,毫无防备地依靠在我这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肩膀上。

他问,电子木鱼,能替人还情债吗?这绝望的呓语,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用“解压”、“时髦”编织的自欺欺人的外壳。我低头看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里面空空如也。功德+1?多么可笑的自欺欺人。真正的债,是血肉相连的责任,是日夜不息的守护,是明知希望渺茫却不肯放弃的执念。它沉甸甸的,压在人心里,哪有虚拟的“功德”可以抵消分毫?

城南康复中心的长廊,仿佛没有尽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重的、混合了消毒水、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长期卧床病人的沉闷气息。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打下,照得墙面和地面都泛着一种冷冰冰的光泽。脚步声在这里被吸走了大半,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寂静。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顾淮身后。他脱掉了那身标志性的昂贵西装,只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羊绒衫,背影显得比平时单薄了几分。那股沉重的“木鱼声”依旧萦绕着他,但比起庆功宴那晚的混乱轰鸣,此刻更像一种低沉的、持续的背景音,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哀伤。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阻力上。

他推开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的门。病房内的景象撞入眼帘。

房间很大,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规律的、微弱的“嘀嗒”声,像是生命流逝的计时器。正中央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几道明暗相间的条纹。他闭着眼,面容异常清秀,甚至可以说漂亮,只是瘦削得厉害,颧骨高高凸起。他的头发被梳理得很整齐,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插着透明的输液管,皮肤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他安静地躺着,胸膛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像一个精致却了无生气的琉璃人偶。

这就是顾淮的弟弟,顾清。那个耗费了他所有金钱、情感和希望的无底洞,也是他身上那沉重“情债”的根源。

顾淮的脚步停在床边。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俯下身,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他拿起床头柜上湿润的毛巾,极其小心地擦拭弟弟的额头、脸颊和脖颈,避开那些复杂的管线。他的指尖偶尔会轻轻拂过顾清干枯的头发,那动作里蕴含的温柔,与他平日里的冷硬判若两人。然后,他拿起一把小梳子,开始给弟弟梳理头发,一下,又一下,梳齿穿过细软的发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