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呢?……孩子……”(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频率高得刺耳。)
“够了!……受够了!”(一个男人沉闷的咆哮,带着喉头深处的震动。)
“……离!明天就离!”(又一声锐利的哭嚎。)
“……随便!”(最后是一声沉闷的重响,像什么东西被狠狠摔在地上。)
每一次声浪冲击过后,槐树枝叶间弥漫的、属于夜晚的宁静安详便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饱含火药味的震荡余波。我看见窗内阿树的背影在那可怕的声浪冲击下会猛然一僵,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握笔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死死抵在摊开的书本上,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戳穿。有时,他会猛地抬起手,狠狠抹过自己的眼睛,动作粗鲁得近乎自虐。那短暂的动作间隙,台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的指关节处会闪过一点极其微弱的水光,转瞬即逝,快得像我的错觉。随后,他更加用力地低下头,几乎要埋进书本里,那“沙沙”的书写声变得更加急促、密集,像一场绝望的暴雨砸在纸页上。
窗台外,几个粗糙的瓦盆里,几株矮小的向日葵幼苗正努力伸展着稚嫩的叶片。它们刚被种下不久,纤细的茎秆在夜风里轻轻摇晃。阿树有时会停下笔,长久地凝视着这几株幼苗,眼神里有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光。他甚至会凑近窗缝,用极低、极轻的声音对着那些小苗说话。那声音微弱得像叹息,完全被隔壁的争吵声浪淹没,但我能捕捉到空气里那细微的、带着温度的振动。我听不懂那些话语的含义,但那振动的频率是柔软的、低缓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与他父母争吵时那撕裂般的震动截然不同。那一刻,他身上那种紧绷的、随时会断裂的气息会奇异地缓和下来。
日子就在这单调而沉重的循环中滑过。台灯下的深夜苦熬,隔壁猝不及防的争吵风暴,以及对窗外向日葵幼苗无声的凝望和低语。我的生命刻度在无声流逝,翅膀上那层代表新生的、湿润的柔绿色泽,正一点点褪去,变得干燥、坚硬,呈现出一种透明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浅黄。
一个闷热的午后,阿树没有像往常一样埋首书堆。他背对着窗户坐在桌前,肩膀垮塌下去,头深深地埋在交叠的手臂里,身体微微颤抖。桌子上摊开着一张纸,上面布满了刺眼的、用红色墨水划出的巨大“×”符号,像一道道流血的伤口。那红色在台灯的光下显得异常狰狞。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近乎凝固的悲伤气息,压得窗外的空气都仿佛不再流动。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很久,像一尊被悲伤浸透的雕塑。然后,他猛地抬起头。我看到他通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嘴唇死死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他抓起那张布满红叉的试卷,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似乎想将它撕碎,手臂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将它揉成一团,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般砸向墙角。纸团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滚落在地。他再次将脸埋进手臂,肩膀耸动的幅度更大了,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窒息。窗外的几株向日葵苗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沉重的悲伤,叶片在无风的午后微微蜷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