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这一辈子,就活在刨花和木屑里,活在祖辈传下的规矩里。老周的木匠铺子,在镇上开了三十年,靠的就是“老规矩”。我的工具箱,是我爹传给我的,里头躺着刨子、凿子、墨斗、角尺,样样磨得发亮,唯独没有电锯、电钻的容身之地。镇上人提起我老周的手艺,都竖大拇指:“看那榫卯,严丝合缝,不用一根钉子,牢靠!”这话我听着受用,脊梁骨都能挺直几分。我总对徒弟小杨念叨:“小子,记住了,手艺人的根在手上这把力气,在心里的规矩。那些嗡嗡响的玩意儿,是偷懒,是丢了老祖宗的脸!”

小杨这孩子,勤快,眼里有活,就是心太“活泛”。那天镇上贴出告示,要办个木工大赛,主题是“老树新花”,要求作品得带点“现代气息”。我嗤之以鼻:“木头就是木头,还分什么新气旧气?”小杨却眼睛发亮,凑过来低声说:“师傅,您看……要不咱也试试新工具?效率高,那曲线造型也好弄……”

“放屁!”我像被火烫了似的,手里的刨子重重一顿,木屑纷飞,“老祖宗传下的手艺,靠的是手眼心三到!电锯?那叫糟践木头!心浮气躁!”我把他轰到一边,自己埋首在木料堆里。我要用最笨的法子,最老实的功夫,做一张最本分、最规矩的八仙桌。选料、画线、凿眼、开榫……每一个环节都按部就班,一丝不苟。小杨几次想帮忙递工具,都被我挡了回去。夜里油灯昏黄,我熬得双眼通红,手指被凿子划破好几处,用布条草草缠着,固执地一刀一刀刻着那繁复的云纹。可时间不等人,那规矩的八仙桌骨架才搭好一半,大赛截稿的日子就到了。我望着堆满半成品的角落,心里像压了块沉甸甸的木头,又闷又涩。

过了些日子,大赛结果贴在镇中心公告栏。小杨的名字赫然列在获奖名单里,作品是“流云椅”。我挤在人群里,远远看见那张椅子摆在展示台上——线条流畅得像水,椅背弯曲的弧度前所未见,细看还嵌着传统回纹。旁边一块小牌子写着:“传统纹样与现代流线结合,创新工艺”。嗡的一声,我脑子里的血全冲到了头顶。什么创新?什么工艺?全是投机取巧!

我黑着脸冲回铺子,小杨正拿着获奖证书,脸上有压不住的兴奋和忐忑。“师、师傅……”

“别叫我师傅!”我劈手夺过那证书,纸页在我粗糙的手指间哗啦作响,声音像淬了冰碴子,“流云椅?好个‘流云’!电锯‘流’出来的吧?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我这小庙,供不起你这尊会‘创新’的大菩萨!收拾你的东西,走!”

小杨的脸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师傅,我就是想……手艺不能总是一个样……”

“一个样?”我指着墙上挂着的、我爹传下来的老工具,“就这一个样,养活了我们老周家几代人!滚!”小杨走了,铺子里空落落的,只剩下木头的味道和我粗重的呼吸。我对着空荡荡的板凳,对着那些沉默的老工具,一遍遍念叨:“祖祖辈辈都这么做,错不了……错不了……”镇上的老伙计们来劝,也都顺着我说:“老周说得对,那花里胡哨的,中看不中用!”这话像钉子,把我心里那座叫“老规矩”的山,钉得更死更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