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里的冷清没持续多久,一个穿着体面、说话带着点洋腔的年轻人找上门,自称姓林,是个设计师。“周师傅,久仰您的手艺!”他递上名片,“我在市里开了个工作室,这次专程来,是想请您出山,帮我打一件特别的家具。”
他拿出图纸,我的眼皮猛地一跳——那是一件博古架,主体是传统的榫卯结构,可中间几层搁板,竟设计成柔和的波浪形弧线!这简直是异想天开!我皱着眉,刚要习惯性地拒绝,林设计师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长木盒,打开来,一股深沉内敛、带着奇异油脂感的香气弥漫开来。里面躺着一块深紫近黑的木料,纹理细密如发丝,光泽沉静如水。
“这是澳洲来的黑檀木,极其稀少贵重。”林设计师语气郑重,“我就看中您这手分毫不差的老榫卯,只有您的手艺,才配得上它,也才能驾驭这图纸上传统和弧线的结合。工期不急,工钱好说,请您务必费心!”
黑檀木……那沉郁的色泽和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我的心。祖辈传下的手艺本能被这顶级的木料唤醒了,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感冲上头顶。可那图纸上弯曲的波浪,又像冰冷的锁链,瞬间把我拉回地面。弧线?榫卯?方方正正的榫头卯眼,怎么严丝合缝地卡进弯弯曲曲的木材里?这简直是把方榫头往圆卯眼里硬塞!我粗糙的手指抚过冰凉坚硬的黑檀木表面,内心天人交战。拒绝?这块绝世好料,这挑战……实在挠得心痒。应承?那弧线……祖辈没教过啊!
“成!”鬼使神差地,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应了下来。话一出口,背上就沁出一层冷汗。林设计师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走了。铺门关上,我看着静静躺在工作台上的黑檀木和那张魔鬼般的图纸,心沉得像坠了铅块。祖辈的规矩、镇上的眼光、还有对小杨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下来,勒得我喘不过气。那座“规矩”的山,此刻仿佛有了千钧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佝偻的脊梁上。
真正动手,才知道这“波浪”有多要命。传统的直角榫卯,眼是眼,榫是榫,横平竖直,规矩方正。可这弧形的接口,就像扭曲的蛇,处处刁难人。我用最精密的角尺,最细的墨线,在昂贵的黑檀木上反复比划、计算角度。每一次下凿子,手都抖得厉害,生怕毁了这金贵的料子。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涩得发痛。
第一块弧形接口的木料被我凿废了。接口处角度差了分毫,榫头插进去,松松垮垮,稍微受力就晃动。我盯着那刺眼的缝隙,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抡起锤子就想把这块废料砸个稀巴烂。锤子高高扬起,却在半空硬生生顿住——这是黑檀啊!我的心像被钝刀子狠狠剜了一下,颓然放下锤子,一屁股坐在满是木屑的地上,抱着头,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白天黑夜泡在铺子里,刨花和木屑几乎把我埋了,眼里全是血丝。可做出的弧形接口部件,不是太紧崩裂了木材边缘,就是太松毫无支撑力。地上散落的废料越来越多,每一块都像在无声地嘲笑我的固执和无能。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难道……祖辈的法子,真不是万能的?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立刻被我更凶狠地压下去:“不可能!是我不够用心!不够仔细!”我发狠似的拿起一块新料,墨斗线弹得笔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强迫自己忽略图纸上那该死的弧线,只盯着眼前方正的木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