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天,一个名叫阿蛮的舞女,叩开了她宫殿的大门。
阿蛮是岭南人,以一曲《剑器浑脱》名动京城,后被选入宫中,成了梨园的首席舞者。她性子刚烈,舞姿凌厉,玉环很欣赏她的才华,时常召她入宫闲谈。
那天,阿蛮的神色却异常凝重。她屏退了左右,跪在玉环面前,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字迹潦草,是被汗水浸透又风干的模样。
“娘娘,这是奴婢的兄长托人从家乡捎来的。他……他曾是荔枝道上的一名驿卒。”阿蛮的声音在发抖。
玉环的心猛地一沉。她展开信,信上的内容,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刺进了她那被歌舞和脂粉麻痹了许久的心。
信上说,为了保证荔枝的新鲜,驿卒们被要求达到一个凡人不可能完成的速度。他们用盐水浸泡过的鞭子抽打马匹,也抽打自己,只为在困倦时保持清醒。许多人从马上摔下来,被后面的马蹄踏成肉泥。为了减轻负重,他们甚至不能带足干粮和水,渴了就喝马血,饿了就啃树皮。信的最后写道:“妹,兄或不久于人世。只恨此生,非为人死,非为国死,竟为一果而死。天下之大,竟荒唐至此!”
玉环的手开始发抖,那封信仿佛有千钧之重。
“你兄长……现在何处?”她艰涩地问。
阿蛮垂下头,泪水滚落:“上个月,他连人带马,坠下了悬崖。尸骨无存。”
轰的一声,玉环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眼前浮现出那些被她品尝、被她分赐的荔枝,那些红色的、甜腻的果子,此刻仿佛都变成了一滴滴鲜红的血。
那不是果子,那是人命。
“娘娘,”阿蛮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火焰,“奴婢知道,您心地善良,定然不知这荔枝背后,竟是这般景象。奴婢恳请娘娘,向圣上进言,停了这劳民伤财的贡品吧!岭南的荔枝,就让它烂在枝头,也远好过用人命去换啊!”
玉环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停了?她要如何开口?
她要如何对那个深爱着她的帝王说:三郎,你为我做的一切,那些你引以为傲的、向天下人展示你对我宠爱的证明,其实是一个错误,一场灾难?
她要如何解释,自己多年来表现出的对荔枝的“喜爱”,其实全都是伪装?
那不仅仅是打碎一个男人的心,更是当众撕毁他作为帝王的颜面。他为了她的“喜好”而动用国力,若她的喜好是假的,那他岂不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更重要的是,杨家。
她的兄长杨国忠,早已将这条“荔枝道”视作杨家权势的象征。他甚至利用这条驿路,绕过朝廷的监察,从南方为自己输送财富和私兵。这条路,早已不仅仅是运送水果那么简单,它已经是一条权力的脐带,维系着杨氏一族的显赫。
停掉荔枝,就等于斩断杨国忠的一条臂膀。以他如今的权势和乖张的性格,他会怎么想?他会认为自己这个妹妹,是要与他分庭抗礼,是要毁掉整个家族的根基。
玉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矛盾之中。
她看着跪在地上,眼神期盼的阿蛮,心中充满了愧疚。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那一个微不足道的谎言,在权力的放大之下,竟酿成了如此巨大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