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中三年,滴雨未落。天像一口倒扣的铜炉,熬煮着大地。田地焦黄干裂,裂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又像巨大的龟甲,铺展到天边。毒日头下,蒸腾着死气。阿诚佝偻在田埂上,捻起一撮土。土在他指尖簌簌碎开,变成呛人的粉末,被风吹散。远处,村口的老槐树枯了。枯枝刺向青空,像无数双向上天乞求的手。
“诚娃子,莫看了。”三叔公拄着开裂的枣木拐杖走近,声音像钝锯磨过枯木,“再看,地里也榨不出一滴水星子。人得认命。”他浑浊的眼珠映着干裂的世界,停顿片刻,“老辈人说西山华亭寺,大悲阁的观音菩萨,救苦救难。兴许,只剩那条路了。”
阿诚喉咙堵着滚烫的砂砾,发不出声。他默默转身,回到摇摇欲坠的土屋。灶台冰凉,落满灰。水缸彻底空了,缸壁只留下灰白的盐渍。他解下墙上磨得发亮的旧葫芦水壶——爹娘逃荒路上留给他的唯一念想。晃了晃,壶底的水发出微弱空洞的回响。他撕下最后两张硬如铁片的杂粮麸饼,用破布包好,连同那点水,塞进怀里。沉重的木门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他踏上了通往西山的路。脚下的土地滚烫,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通往西山的土路晒得发白,浮尘没过脚踝。阿诚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身影在烈日下缩成一点。路上,不断有逃离家园的灾民像移动的枯骨。一辆破板车陷在路中央,车轴断了。一个肋骨根根分明的男人,用肩膀死命顶着车框。车上躺着个面色青灰的妇人,她怀里婴儿的哭声细若游丝。男人看见阿诚,死寂的眼神亮起一丝火星:“小哥行行好,有水么?娃娃快不行了,”
阿诚的手猛地按住怀里的水葫芦,指尖感觉到那点微弱的湿润。渴望和愧疚攫住了他,喉头滚动。他死死低下头,避开男人炽热的目光,牙缝里挤出字:“没…没了。”话音未落,他踉跄着逃开,像有恶鬼追赶。婴儿断续的哭声,像细针扎进他心上。他知道,那点水救不了谁。他只能拖着麻木的双腿,朝着传说中慈悲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压着沉重的无力。
日头偏西,热浪扭曲着空气。西山半腰,古寺的轮廓刺破地平线。阿诚几乎虚脱。斑驳的红墙,黯淡的琉璃瓦反射着斜阳。飞檐沉默地指向无云的天空。没有香火气,只有一片死寂。寺门半掩,铜绿森森。阿诚用尽力气推门,“嘎吱——”,门轴发出垂死叹息般的声音。
寺院空旷得瘆人。几只瘦乌鸦在殿角聒噪几声,惊飞入昏黄的天。正殿“大悲阁”的匾额蒙着厚灰。殿内昏暗,一尊高大的观音泥金塑像端坐莲台,眼帘低垂,目光仿佛落在无尽的虚空。香案冷清,积着厚厚香灰,几只残存的香脚歪斜着。
绝望和疲惫像冰冷的铁钳,瞬间攫住阿诚的心脏。他踉跄扑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带着全身的重量和三年的悲愤,重重磕下。
“咚,”
闷响在空旷的大殿撞出凄凉的回音。
“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开开眼吧,”阿诚嘶声力竭,声音像锈铁摩擦,“滇中三年大旱,滴雨未落,田土焦裂,河床见底,百姓…百姓快死绝了,求您降下甘露,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啊,”他不管不顾地磕头,一声又一声。额头撞击青砖的闷响,像绝望的鼓点。皮肉破裂,血珠混着汗水、尘土,黏在冰冷的砖上。他嘶哑的哀求在殿柱间冲撞,最终消散在凝固的空气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金身的菩萨无言。莲台前一豆烛火,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