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丙烯颜料特有的、有些刺鼻却又让沈念薇莫名安心的气味。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舞蹈。

沈念薇站在巨大的画架前,像一尊被定住的雕像。面前那张绷紧的画布,依旧是一片刺目的、令人心慌的空白。昨天那个掉落的画笔还孤零零地躺在墙角,她也没去捡。

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花,又沉又闷。餐厅里陆沉渊那句“你喜欢就好,找林朗”像个劣质的录音带,一遍遍回放,每一次都精准地戳破她好不容易鼓起的一点点表达欲。还有那个让她身体本能抗拒的额头吻……她烦躁地甩甩头,想把那些画面甩出去。

颜料盒就搁在旁边的小推车上。她拿起一支画笔,蘸了点饱满的钴蓝色,笔尖悬在画布上方几厘米的地方,微微颤抖。那股冲动——想狠狠地将颜色甩上去,划开这片令人窒息的空白——在血管里冲撞。可手臂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最终,她只是颓然地将画笔重重戳进洗笔筒浑浊的水里,溅起几滴脏污的水珠。

灵感?呵。她昨天在餐厅里试图抓住的那点模糊光影,早就被陆沉渊那盆冷水浇得连烟都不剩了。现在剩下的,只有一片干涸的河床,布满裂痕。

她烦躁地踱步到窗边,望着庭院里被园丁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和名贵的景观树。一切都完美得像假的一样,就像她现在的生活。一股无名火蹭地窜上来,她猛地转身,几步冲到画架前,几乎是带着发泄的意味,抓起一支炭笔,在那片空白的右下角,狠狠写下了一个字。

“困”。

力道之大,笔尖几乎要划破画布。炭粉簌簌落下。那个粗粝、扭曲的字,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烙印在纯净的底子上。

写完,她像被抽干了力气,踉跄后退一步,胸口剧烈起伏。看着那个字,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感席卷而来。

就在这时,她扔在沙发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执着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寂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念薇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走过去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苏晴”的名字。她犹豫了一秒,还是划开了接听。

“喂?”她的声音带着没完全褪去的疲惫和沙哑。

“念薇!我的祖宗!救命啊!”苏晴标志性的大嗓门立刻穿透听筒砸了过来,带着一股子火烧眉毛的急切,“我这次真的要被我那个木头老公气到原地爆炸升天螺旋升天!”

沈念薇把手机拿远了一点,走到窗边的单人沙发里窝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又怎么了?”苏晴和她老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她都快免疫了。

“又怎么了?他简直不是人啊!”苏晴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是我们结婚五周年!五周年啊!老娘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明示暗示,就差把‘我要礼物’四个字刻他脑门上了!结果呢?你猜怎么着?”

沈念薇没吭声,等着她自问自答。

“他老人家!今天早上!居然问我晚上想吃什么!说给我做!做个大头鬼啊!”苏晴气得声音都劈叉了,“老娘缺他那顿饭吗?老娘要的是惊喜!是浪漫!是仪式感!懂不懂?哪怕他在地摊上给我买个十块钱的玻璃戒指呢,那也是个心意!可他呢?榆木疙瘩!不开窍!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才嫁给他!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电话那头传来苏晴气呼呼地灌水的声音,还有可能是摔抱枕的闷响。

沈念薇听着闺蜜熟悉的抱怨,嘴角却扯不出一丝笑意。她看着窗外那片被精心打理、毫无生气的庭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光洁得没有一丝薄茧的手指,还有无名指上那颗硕大的、能闪瞎人眼的钻戒。苏晴要的“惊喜”、“浪漫”、“仪式感”,陆沉渊从来都给得十足十,甚至远超预期。他记得每一个纪念日、节日,礼物永远是最顶级的奢侈品,安排永远是最完美的行程。

可为什么……听着苏晴抱怨她老公的“不解风情”,她心里非但没有一丝优越感,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涩然?

“念薇,你在听吗?喂?”苏晴没得到回应,在电话那头嚷嚷。

“嗯,在听。”沈念薇回过神,声音有点飘忽。

“你说!气不气人?啊?我真是羡慕死你了!”苏晴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嫉妒,“你家陆总多好啊!又帅又多金,能力超强,还那么宠你!简直是二十四孝老公天花板!你看他昨晚在宴会看你的眼神,啧啧,简直能拉丝!还有你那条项链,天啊,我在杂志上看到过,七位数吧?他眼睛都不眨就给你买了!我老公要有陆总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的心思,我做梦都能笑醒好吗?”

苏晴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沈念薇的心上。羡慕?是啊,所有人都在羡慕她。羡慕她拥有陆沉渊这样的丈夫,羡慕她拥有的一切。

可谁又知道,这完美无缺的金丝笼里,空气是多么稀薄?

“念薇?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也觉得我老公太过分了?”苏晴终于察觉到她的沉默。

沈念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沉寂。她看着画布上那个刺眼的“困”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疲惫和自嘲:

“羡慕什么。各有各的烦恼罢了。”

电话那头的苏晴明显噎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回答。沉默了两秒,苏晴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点试探和不解:“烦恼?念薇,你……没事吧?你跟陆总……闹别扭了?”

沈念薇心头一紧,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迅速调整语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没有,瞎说什么呢。就是……画不出东西,有点烦。”

“哦哦,这样啊。”苏晴似乎松了口气,但语气还是有些狐疑,“嗨,灵感这东西急不来的!出去走走呗,逛逛街,看看展,说不定就有感觉了!总比在家对着画布生闷气强!对了,我听说市中心新开那家艺术馆,今天有个青年艺术家联展,好像挺有意思的,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散散心?”

青年艺术家联展?沈念薇心里动了一下。她确实需要出去透透气,离开这座安静得令人窒息的房子。而且……看看别人的作品,也许,真的能触动点什么?

“好。”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几点?”

“下午两点怎么样?我开车去接你!”苏晴立刻又恢复了活力。

“嗯,行。”沈念薇应下,挂断了电话。

画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她坐在沙发里,没有立刻起身。苏晴那句“羡慕死你了”和“各有各的烦恼”在她脑子里反复拉锯。

她抬起手,看着无名指上那枚价值不菲的钻戒。钻石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芒,完美无瑕,却也坚硬冰冷。就像陆沉渊给她的生活。一切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无可挑剔,却唯独没有问她,她想要什么。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画架前,盯着那个巨大的“困”字看了几秒。然后,她伸手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抹布,蘸了点松节油,用力地、狠狠地擦了上去。

黑色的炭痕在白色的画布上晕开、变淡,最终变成一片模糊的灰迹,遮盖了那个丑陋的字眼。

画布上,只留下一片更大、更显眼的、带着污迹的空白。

沈念薇看着那片狼藉的空白,胸口起伏。擦掉了那个字,可心里的那份“困”,却像藤蔓一样,缠绕得更紧。

她丢开脏污的抹布,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画室。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急促的、逃离般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