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市中心新开的“维度”艺术馆,巨大的玻璃幕墙在午后阳光下折射着冷硬的光。馆内人不多,空间挑高,光线经过精心设计,打在形态各异的作品上,营造出一种疏离又前卫的氛围。空气里是淡淡的涂料、木材和一种刻意营造的“艺术空间”特有的冷香。

沈念薇和苏晴并肩走着,高跟鞋踩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啧,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苏晴皱着眉,指着一个由无数废弃螺丝钉和齿轮拼成的、扭曲的金属人像,“这玩意儿放家里半夜能吓醒!还标价六位数?抢钱呢吧?”她声音没刻意压低,旁边一个留着山羊胡、穿着麻布衫的男人不满地瞥了她们一眼。

沈念薇没接话。她目光扫过那些抽象的色彩堆叠、破碎的装置、意义不明的影像……苏晴的吐槽虽然直白,却莫名道出了她心底的一丝烦躁。这些作品,技巧或许精湛,概念或许先锋,但总感觉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冰冷而遥远,无法真正触及她的内心。它们像陆沉渊书架上那些精装大部头,完美,却让人望而生畏。

她想要的,或者说她此刻渴望的,是能让她那颗被“完美”包裹得有些麻木的心,重新感受到一点真实悸动的东西。

“哎,念薇,你看那个!”苏晴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子,指着不远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那边人少点,好像有几张画看着还像那么回事儿。”

沈念薇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边展区布置得相对素雅,灯光也更柔和一些。她点点头:“我去那边看看,你先逛着?”

“行行行,我去看看那个用灯泡做的裙子,挺有意思的!”苏晴摆摆手,注意力立刻被旁边一个闪亮的装置吸引走了。

沈念薇独自走向那个角落。这里的作品明显更偏向传统架上绘画,技法成熟,主题也更贴近生活一些。她的目光掠过几幅风景和静物,脚步在一幅色彩明亮大胆、描绘市井街头喧嚣人群的作品前停住了。

画面用色热烈奔放,笔触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生命力,人群的喧嚣似乎要冲破画布扑面而来。这让她想起自己大学时也喜欢这样充满张力的表达。一丝久违的亲切感涌上心头。

“喜欢这幅?”一个温和的、带着点试探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沈念薇下意识地转头。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几步开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腕。下身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帆布鞋。他身形修长,面容清俊,眼神干净,带着一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气质,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他手里拿着一本展览画册和一支铅笔,像是个学生或者工作人员。

沈念薇觉得他有点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礼貌地点点头:“嗯,色彩和生命力很打动人。”

“《市井之息》,”男人走近两步,目光也落在画上,语气带着欣赏,“作者捕捉瞬间情绪的能力很强,那种扑面而来的烟火气,很真实,也很珍贵。”他顿了顿,视线转向沈念薇,笑容加深了一些,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仰慕,“学姐?您是……沈念薇学姐吧?”

沈念薇一愣:“你是……?”

“真的是您!”男人脸上的笑容更加明亮,带着一种真诚的喜悦,“我是周子墨,美术学院,比您低两届!您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对您印象太深了!您毕业展那幅《破晓》,天啊,我当时站在画前看了足足半小时!那种光影的运用和情感的表达……太震撼了!”他的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真的沉浸在对那幅画的回忆里。

《破晓》……沈念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是她大学时期的得意之作,倾注了无数心血,也代表着她曾经纯粹的创作热情。毕业后,那幅画好像被某个私人藏家买走了,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几乎已经快要忘记自己也曾画出过那样充满力量的作品。

“周子墨……”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记忆的碎片开始拼凑。大学里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很安静,总是坐在画室角落,不太起眼。

“对,是我!”周子墨显得有些腼腆,挠了挠头,“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学姐。您……您还是和当年一样,一点没变。”他的目光快速地在沈念薇身上扫过,带着纯粹的欣赏,“不,比当年更有气质了。”

这种直白却不带油腻的赞美,让沈念薇有些意外,也难得地没有感到不适。尤其是他提到了《破晓》,那几乎是她艺术生命里一个被尘封的高光点。

“谢谢。”沈念薇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真心的、带着点怀念的笑容,“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想到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那幅画对我影响很大。”周子墨的语气认真起来,“学姐毕业后,听说您……嗯,生活得很幸福。”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笑容里带上了一点善意的调侃和毫不掩饰的羡慕,“看您现在,就明白了。真羡慕您,能把艺术和生活都经营得这么好。”

羡慕?沈念薇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瞬。又是羡慕。苏晴的羡慕像针,扎得她烦躁。而眼前这个学弟眼中那种纯粹的、对“前辈”生活的向往,却让她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羡慕她什么?羡慕这座金丝笼的光鲜亮丽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避开了这个话题,目光重新回到那幅《市井之息》上:“这幅画是你画的?”她注意到周子墨手里拿着的画册和铅笔。

“啊?不不不,”周子墨连忙摆手,笑容里多了几分自嘲和无奈,“我哪有这水平。这展馆门槛高着呢,我这无名小卒的作品,人家根本看不上。”他指了指展厅里那些作品,“我这次是来……嗯,算是帮忙布展打杂,顺便学习学习。”

“帮忙布展?”沈念薇有些诧异。她记得周子墨当年专业成绩似乎也不差。

“是啊,”周子墨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推心置腹的坦诚,“说出来不怕学姐笑话,毕业这些年,磕磕绊绊的,一直没混出什么名堂。画是画了不少,好的画廊看不上,愿意展的又……唉,要求太多,总感觉束手束脚,画得都不是自己的东西了。”他摊了摊手,笑容无奈又带着点坚持,“没办法,总得吃饭。只能接点零活,帮人布展、做做艺术衍生品设计什么的糊口。顺便,也是想多看看,多学学,找找机会吧。”

他语气里的那份无奈和对现实的妥协,还有那份在困境中依然没有熄灭的、对艺术的微弱坚持,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沈念薇沉寂已久的心湖,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看着他清俊的侧脸,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刚才提到《破晓》时的明亮,只剩下一种被生活打磨过的、带着疲惫的坚持。这种感觉……太熟悉了。那种被现实挤压、灵感枯竭、找不到出口的窒息感,仿佛找到了一个微弱的共鸣点。

“不容易。”沈念薇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感同身受。

周子墨听到她的话,眼睛亮了一下,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理解他的人。他靠近一步,声音更真诚了些:“学姐,您能理解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有时候真觉得,坚持自己喜欢的东西,太难了。尤其是看着那些……”他目光扫过展厅里一些标价高昂却未必走心的作品,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算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了。学姐今天也是来看展的?”

“嗯,出来散散心。”沈念薇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回《市井之息》上,“这幅画……确实不错。”她难得地表达了自己的欣赏。

“是吧?我也特别喜欢!”周子墨立刻来了精神,仿佛找到了知音,“学姐眼光真好!这幅画的作者其实是我一个朋友,也是苦苦挣扎的独立画家,这次能挤进这个展,费了老鼻子劲了……”

他自然而然地开始为沈念薇讲解起这幅画的创作背景、技法特点、甚至作者的一些创作轶事。他的讲解不像某些评论家那样故弄玄虚,而是深入浅出,带着一种内行人的热情和朴实的欣赏,偶尔还夹杂着一点小幽默,点评一下画中某个有趣的细节。

沈念薇静静地听着。画布上那些喧嚣的人群、跳跃的色彩,在周子墨的讲述下,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她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沉浸其中的愉悦,一种被艺术本身打动的纯粹快乐。而不是像在家里,对着空白画布时那种令人窒息的自我审视和压力。

周子墨的声音温和,态度谦逊,知识面却相当扎实。更重要的是,他谈论艺术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热爱和专注,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暂时驱散了沈念薇心底那层厚重的阴霾。

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微微侧着头,听得相当认真,脸上也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真正放松的、带着点兴趣的笑容。

“说了这么多,口干舌燥的,”周子墨适时地停住话头,指了指展厅旁边一个开放式的咖啡角,笑容爽朗,“学姐,要不要去那边坐坐?喝杯东西?我请客!就当……感谢您当年那幅《破晓》给我的启发!”他眼神坦荡,带着真诚的邀请。

沈念薇看着咖啡角那几张空着的白色小圆桌,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眼神干净、谈吐有趣、还似乎能理解她内心某种困境的学弟。她几乎没有犹豫,轻轻点了点头: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