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喧嚣被咖啡馆的玻璃门隔绝在外，只留下低柔的背景音乐和咖啡香气。沈念薇和周子墨坐在靠窗的角落，午后的阳光斜斜打进来，在深色木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学姐，真没想到今天能遇见你。”周子墨的笑容带着恰到好处的腼腆和惊喜，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壁，“刚才在展上没好意思多说，怕耽误你时间。”
沈念薇轻轻搅动着面前的拿铁，奶泡拉花的图案微微变形。“没关系，正好也想歇歇脚。展不错，尤其是那个光影装置，很有想法。”
“是吗？”周子墨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可惜啊，现在能欣赏这种探索的圈子，还是太小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像是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学姐，不瞒你说，我最近……挺难的。”
沈念薇抬眼看他。这个学弟身上有种被生活打磨过的痕迹，不再有学生时代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反而添了几分郁郁不得志的落寞。她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毕业这些年，磕磕绊绊。前些日子，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把这两年最满意的几幅新作投给‘艺廊’。”他报出一个在本地颇有些分量的画廊名字，“结果……被拒了。”他苦笑一声，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仿佛要压下喉头的涩意，“三次。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只说风格‘太超前’，市场接受度存疑。”
“艺廊？”沈念薇微微蹙眉，“他们的选品标准一向比较传统保守。”
“是啊，”周子墨重重叹了口气，背脊微微佝偻下来，手指用力捏着杯子，“可那是我们能接触到的最好的平台之一了。学姐，你是知道的，搞我们这行，没有曝光，没有平台认可，就跟不存在一样。颜料、画布、工作室租金……哪一样不要钱？现在靠接点零散的墙绘、设计稿勉强糊口，可那算什么创作？离我真正想走的路越来越远。”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沈念薇，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眼神空茫，“有时候，坐在地铁上，看着外面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着光，我就想……我坚持的这些，是不是真的毫无意义？是不是……该放弃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真实的疲惫和迷茫，敲在沈念薇的心上。放弃？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沉寂已久的心湖。她看着周子墨眼下的青黑，看着他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衬衫袖口，一种强烈的、久违的共鸣感猛地攫住了她。
那种被现实挤压、被灵感抛弃、被自我怀疑啃噬的窒息感，她太熟悉了。每天面对画室里那张空白的巨大画布，那种无处下笔的恐慌，那种才华枯竭的羞耻，不正是她日日夜夜在品尝的滋味吗？陆沉渊的世界是精准高效的、是攻城略地的，他给她提供了最顶级的画材、最舒适的环境，却无法理解一张空白画布带来的、足以溺毙灵魂的恐慌。他只会说：“不急，慢慢来。” 或者，“喜欢什么就画什么。” 轻飘飘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而眼前这个落魄的学弟，他懂。他懂颜料干涸在调色板上的焦灼，懂被主流拒之门外的屈辱，懂理想被现实挤压得变形的痛苦。他正在经历她内心深处隐秘的恐惧——被彻底否定，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
“别这么说，”沈念薇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你的作品，大学时就能看出很有灵气。风格超前不是缺点，只是……可能时机未到，或者还没遇到真正懂它的人。”她顿了顿，像是在说服他，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创作这条路，本来就孤独。要是连自己都放弃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周子墨猛地转回头，看向沈念薇，黯淡的眼眸里似乎因她的话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学姐……”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真的。毕业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还愿意跟我说这些，还愿意相信我画的不是垃圾的人。”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感激和苦涩的复杂表情，“有时候看着学姐你……生活安稳，家庭幸福，事业也曾那么耀眼，说实话，心里是羡慕的。至少，你有坚持梦想的底气。”
沈念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安稳？幸福？她端起咖啡杯，掩饰性地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带不走心口那一丝莫名的酸涩和空洞。她的画室比周子墨的工作间大十倍、明亮百倍，可那份面对空白画布的恐慌，难道就因此少一分吗？陆沉渊给予的一切，无形中成了更沉重的压力——她该如何回报？她配得上吗？
“生活……各有各的难处吧。”她含糊地应了一句，不想深谈，目光落在桌面上跳跃的阳光光斑上。
“是啊，”周子墨顺着她的话，识趣地没有追问，反而话锋一转，语气真诚，“学姐最近有新作吗？刚才在展上没好意思问，但我知道你以前的画，特别是那组《城市呼吸》，光影的捕捉和情绪的传达，太绝了。我一直记得。”
沈念薇微微一怔。《城市呼吸》……那是她婚前的作品了，是她灵气最盛时的证明。久违的被人提及、被人记得的感觉，像一股微弱的暖流，悄悄注入她有些冰冷的心房。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脸上露出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被真正欣赏的愉悦。“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声音轻了些，带着点怀念。
“艺术的生命力哪里会过去！”周子墨立刻反驳，神情认真，“好的作品，就像学姐你画中捕捉到的城市脉搏，是永恒的。学姐，你现在还画吗？风格有没有新的突破？”
话题被引回她熟悉的领域，沈念薇的精神松弛了一些，那些关于婚姻、关于空洞的隐忧暂时被抛在脑后。她开始和周子墨聊起最近的创作瓶颈，聊起对某些新兴艺术流派的看法，聊起那些让她心动的光影瞬间。周子墨专注地听着，不时提出一两个颇具见地的观点，或者恰到好处地表示共鸣。他的眼神明亮，充满了对艺术的热情和对她话语的重视。沈念薇感觉自己的思维像是被打开了某个阀门，一些停滞许久的想法开始重新流动，言语也渐渐流畅起来。
“……所以我觉得，纯粹技法的堆砌意义不大，关键还是画面背后的情绪能否直击人心。”沈念薇说完一段，端起咖啡杯。
“没错！学姐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周子墨用力点头，像是找到了知音，“现在太多人只追求表面的炫技，或者一味迎合市场，画出来的东西空洞无物。真正的艺术，就该像学姐你以前那样，有灵魂的震颤！”他眼神灼灼地看着她，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听学姐一席话，感觉我那些迷茫都散了不少。真的，跟你聊艺术，比看十个展都有收获。”
沈念薇被他直白的赞美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心底那份被理解、被认可的愉悦感却实实在在膨胀开来。多久了？陆沉渊只会说“画得不错”，苏晴只会说“这颜色真贵气”。这种深入到创作理念层面的交流，这种被真正同道中人激赏的感觉，让她干涸的心田像是淋了一场小雨。
“哪有那么夸张。”她微微低头，唇角却忍不住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绝对真心话！”周子墨强调，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略带局促的笑容，“学姐，你看……我们聊得这么投机，以后要是……我有些创作上的困惑，或者看到什么好作品，能不能……加你个微信？方便请教交流？”他眼神恳切，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放心，绝对不随便打扰你！就是……能有个懂行的学姐指点指点，对我来说太宝贵了。”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真诚又带着点对前辈的尊敬，让人很难拒绝。沈念薇几乎没怎么犹豫。一个懂艺术、有共同语言、又如此欣赏她的人，加个微信交流艺术，这有什么问题呢？陆沉渊……应该不会在意吧？毕竟只是“画材供应商”和艺术交流。
“当然可以。”她爽快地拿出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扫我吧。”
“太好了！谢谢学姐！”周子墨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像是得到了什么珍贵的许可，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扫码。动作麻利，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嘀”的一声轻响，添加成功。
“学姐，那我备注一下……”周子墨低头操作着手机。
就在这时，沈念薇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伴随着嗡嗡的震动声。屏幕上跳出的名字，像一道冷光，瞬间劈开了咖啡馆里刚刚氤氲起的、带着点惺惺相惜的暖意。
陆沉渊。
紧接着，一条新信息简洁地弹了出来：
[陆沉渊]：几点结束？司机过去接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