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高一下学期的日子,在愈发频繁的考试和日渐沉重的书包里悄然滑过。

香樟树的新叶早已褪去嫩黄,转为深沉的墨绿,在初夏的风里沙沙作响。

关于文理分科的讨论,从课间的零星私语,逐渐演变成公开的议论和老师们的频频引导。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带着选择重量的尘埃。

赵屿川的处境愈发像走钢丝。

画室的“课后半小时”雷打不动,甚至有时会被延长。苏老师的要求已近苛刻,丢给他的不再是简单的石膏结构,而是复杂的人体肌肉解剖图或是要求捕捉瞬间动态的速写任务。

炭笔消耗得飞快,指尖总带着洗不净的黑灰,素描本里塞满了揉皱又展平的失败稿。

而文化课,尤其是他薄弱的化学和需要大量记忆的文科综合,像两座沉默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王老师忧心忡忡的眼神,苏老师那句“文化课别太难看”的冰冷叮嘱,在他脑海里反复拉锯。

他眼下的青影更深了,沉默的时候更多,只有在拿起画笔的瞬间,眼神里那簇固执的火苗才会猛烈跳动。

张雅成了画室“课后半小时”几乎固定的风景。

她似乎真的把赵屿川当成了可靠的“战友”,抱怨苏老师“不近人情”时总拉着他一起,分享新买的进口软橡皮时也非要塞给他一块(通常被他沉默地放回她画箱上),请教透视问题时更是理直气壮。

她的存在像一团跳跃的、带着色彩和声音的火焰,强行介入赵屿川和苏老师之间那片只有黑白灰和严厉呵斥的苦修之地,冲淡了压抑,却也带来了另一种微妙的困扰。

赵屿川依旧习惯性地用最简短的词语或潦草的草图回应她,但对她叽叽喳喳的分享和时不时的靠近,似乎也筑不起最初那道坚固的冷漠堤防。

只是每当张雅靠得太近,带着那股淡淡的柑橘香水味,他身体会不自觉地绷紧,目光会下意识地飘向画室门口,仿佛在期待或抗拒着什么。

这天下午的“课后半小时”,苏老师丢给赵屿川一张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人体素描复印稿,要求他分析肌肉结构和光影逻辑,并完成一张局部临摹。

任务艰深,赵屿川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稳定的摩擦声。

张雅今天的任务是画一组复杂的静物组合——一个铜壶、一块褶皱的深色绒布和一串葡萄。她画得有些烦躁,葡萄的明暗转折让她抓狂。

“赵屿川,”她凑过来,指着自己画板上几颗形状怪异的“葡萄”,“你看这里,反光是不是太强了?感觉像塑料珠子。”

赵屿川被打断,笔下一根关键的轮廓线微微走偏。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没抬头,只是用铅笔在自己草稿纸空白处飞快地点了几个位置,标出明暗交界线和反光区域的大致强弱关系,然后推到她面前。

“哦!懂了!谢啦!”张雅恍然大悟,立刻拿起橡皮修改。

她修改了几笔,似乎觉得效果不错,心情大好,从画箱里摸出一小盒包装精致的进口巧克力,不由分说地塞到赵屿川的画板边缘,“喏!犒劳你的!超好吃!”

赵屿川看着那盒与画室氛围格格不入的精致糖果,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轻轻把它往张雅那边推了推:“不用,谢谢。”语气平淡。

“哎呀,别客气嘛!”张雅不以为意,又推了回来,笑嘻嘻地说,“补充点糖分,画得更有灵感!这可是我特意让我爸从国外带回来的!”她似乎打定主意要让他收下。

就在这时,画室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赵屿川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抬起了头。

门口站着的是姜晚。

她手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习题册,似乎是刚从图书馆出来,顺道路过。

她显然没料到画室里还有人,更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幕——张雅半个身子几乎要凑到赵屿川的画板前,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正把一盒精致的糖果往他手边推。

而赵屿川,侧对着门口,表情看不太真切。

姜晚的脚步顿在门口,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空白。

她清澈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画室里靠得极近的两人,扫过画板上摊开的画稿,最后落在那盒突兀的、色彩鲜艳的糖果上。

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一闪而过的困惑,随即迅速归于平静,如同一阵微风吹过无痕的湖面。

“抱歉,打扰了。”她轻声说了一句,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任何波澜。

然后,她微微颔首,便抱着书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迅速远去。

赵屿川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想追出去解释什么,可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解释?解释什么?他和张雅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但刚才那一幕……在姜晚眼里,会是什么样子?

“哎?怎么了?”张雅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刚才那是……你们班的姜晚?”

赵屿川没有回答。

他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刚才被打断的线条和姜晚离去时平静无波的眼神在他脑海里混乱地交织。

他一把抓起那盒碍眼的巧克力,塞回张雅手里,动作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烦躁:“我说了不用。”

张雅被他突如其来的冷硬态度弄得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要就不要嘛,凶什么……”

她悻悻地把巧克力收回画箱,低头继续画她的葡萄,只是笔触明显重了许多,带着点赌气的意味。

画室里重新陷入沉默,但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似乎变得格外刺鼻。赵屿川强迫自己重新坐下,拿起铅笔,对着那张大师素描稿,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无法落下。苏老师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锐利的目光扫过两人之间明显不对劲的气氛,冷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径直走向自己的画架。

剩下的时间变得格外难熬。

赵屿川心不在焉,笔下的线条僵硬而缺乏生气,被苏老师毫不留情地批为“毫无灵魂的机械复制”。

他沉默地听着,没有辩解。

离开画室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的余晖给校园镀上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赵屿川心头的烦闷。他没有直接回教室,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图书馆。那里独有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和油墨的沉静气息,或许能让他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推开沉重的木门,熟悉的静谧感包裹而来。高大的书架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中浮动着微尘。

他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穿行,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却毫无阅读的欲望。走到靠窗的阅读区时,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在那个洒满夕阳光辉的熟悉角落,姜晚果然在那里。

她独自一人,面前摊开的却不是习题集,而是一本厚重的精装画册。

她的指尖正轻轻翻过一页,动作轻柔而专注。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给她浓密的睫毛染上金边,在她挺直的鼻梁旁投下小片温柔的阴影。

她的神情很安静,眉心舒展,似乎完全沉浸在画册的世界里,周身散发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沉静气息。午后的那场短暂相遇,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赵屿川站在几排书架后,屏住了呼吸。他看着她被夕阳光辉笼罩的侧影,看着她指尖拂过画册上那些色彩斑斓的油墨,心头翻涌的烦躁和解释的冲动,竟奇异地被这份沉静慢慢抚平。

他轻轻拉开旁边一张椅子坐下,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阳光透过高窗,在古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带。

他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拿出了那本随身携带的速写本。

不是为了记录,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慰藉。他翻到新的一页,目光落在姜晚身上。

铅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他只是看着,仿佛要将这夕阳下静谧阅读的剪影,连同那份能安抚人心的沉静力量,一起刻进心里。

时间在图书馆的寂静中无声流淌。姜晚又翻过一页画册,似乎被某一幅作品吸引,微微俯身,看得更仔细了些。

她放在桌角的书包拉链没有完全拉紧,一本熟悉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物理笔记本滑落出来一角。

赵屿川的目光被那本笔记本吸引。

他认得,那是姜晚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她清秀工整的笔记。

就在他目光流连的瞬间,一阵穿堂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了进来,带着初夏傍晚微凉的气息。

风拂过姜晚的发梢,也拂过她摊开的画册和桌角那本滑出的物理笔记。更让赵屿川心脏骤停的是——那阵风,也调皮地掀开了他放在膝上、并未合拢的速写本!

哗啦——

纸页被风快速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赵屿川手忙脚乱地一把按住速写本!动作仓促又狼狈。他猛地抬头看向姜晚。

姜晚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惊扰,从画册中抬起头。

她的目光先是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被风吹动的书页,随即,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线牵引,她的视线自然而然地掠过桌角滑出的笔记本,然后,落在了几排书架后、赵屿川那慌乱按住速写本的手上。

她的目光在赵屿川明显慌乱的神情和被紧紧按住的速写本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那眼神很平静,依旧清澈见底,像无风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波澜。没有探究,没有疑问,也没有午后的那种极淡的困惑。

她只是极其平静地、极其自然地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瞬间。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将滑出的物理笔记本推回书包里,又抚平了被风吹动的画册书页,重新低下头,继续沉浸在那方色彩的世界里。

仿佛刚才那阵风,那本被风掀开的速写本,那个书架后慌乱的身影,都只是图书馆光影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未曾在她沉静的心湖里投下任何石子。

赵屿川紧紧按着速写本,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看着姜晚重新沉静下来的侧影,夕阳的金辉依旧温柔地笼罩着她。

刚才的慌乱和担忧,在她那平静无波的一瞥下,显得如此可笑和多余。

他缓缓松开手,看着速写本上被风翻到的那一页——恰好是体育课那天,他在操场边画下的、那个沐浴在阳光里的安静侧影。线条柔和,带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隐秘温度。

图书馆里,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赵屿川合上速写本,轻轻把它放回书包。他没有再拿起笔,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光晕中那个沉静阅读的剪影,心头涌起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释然?是失落?还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声的悸动?他分不清。窗外的香樟树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是低语着一个无人能懂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