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来得毫无征兆。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最后一节物理课刚开始,天色就骤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在教室窗户上,瞬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教室里开了灯,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
物理老师正对着黑板讲解一道复杂的力学综合题,粉笔在黑板上画出各种受力分析图,公式推导的步骤密密麻麻。
空气里混杂着粉笔灰的味道、雨水带来的潮湿土腥味,以及前排同学校服外套上残留的淡淡洗衣粉清香。
赵屿川听着听着,思绪又开始有些飘忽。
昨晚在画室修改一张人体动态速写到很晚,此刻听着枯燥的公式推导,眼皮又开始发沉。
他用力眨了眨眼,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落在前排姜晚挺直的背脊上。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姜晚放在桌下的手有了动作。
她似乎也在听讲,但左手却极其隐蔽地、从身侧向后递过来一个小纸团。动作快而轻巧,像一只灵巧的鸟雀。
赵屿川的心猛地一跳。
他迅速伸出手,指尖准确无误地接住那个还带着她指尖微温的纸团,紧紧攥在手心。动作熟练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他悄悄在课桌下展开纸团。上面依旧是姜晚清秀工整的字迹,比平时更小更密:
“斜面摩擦系数μ代入错误,导致后面全错。正确应为0.25。老师正在推导的那步F合=mgsinθ - μmgcosθ,他写的μ是0.3,但题干给的是0.25。小心后面计算。”
赵屿川立刻抬头看向黑板。物理老师正在黑板上洋洋洒洒地写着后续的加速度计算,果然,他代入的摩擦系数是0.3!而赵屿川自己草稿纸上跟着计算的,也下意识地写成了0.3!姜晚的提醒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有些混沌的思路。
他感激地看向前排姜晚的背影,她依旧坐得笔直,认真看着黑板,仿佛刚才那个传递关键信息的动作从未发生。
赵屿川迅速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划掉错误的数值,重新计算。纸条被他小心地抚平,夹进了物理书的扉页里。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公式提醒,而是对他整个解题思路的关键纠偏。一种被信任和理解的暖流,悄然驱散了窗外的阴冷和身体的疲惫。
下课铃在雨声中响起。学生们涌出教室,走廊里瞬间挤满了撑伞的人。
赵屿川收拾好书包,拎起画夹。陈默凑过来:“川儿,雨太大了,直接去画室?”
“嗯。”赵屿川点点头,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前排。
姜晚和林薇正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发愁。林薇没带伞,正抓着姜晚的胳膊哀嚎。
“喂!林薇!姜晚!”陈默这个大嗓门又发挥了作用,“没带伞?挤挤!挤挤!我和川儿的伞够大!”他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伞撑开,招呼她们过来。
林薇立刻拉着姜晚躲到陈默的伞下。
陈默的伞是那种巨大的双人伞,勉强能遮住三个人,但很拥挤。陈默很“自觉”地把伞柄往林薇那边偏了偏,自己半个身子露在雨里,嘴里还嚷嚷着“没事哥们儿抗造”。这样一来,赵屿川撑着自己的伞,身边的位置便空了出来。
姜晚站在赵屿川的伞下边缘,两人之间隔着一点微妙的距离。
雨水顺着伞沿哗哗流下,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清冽气息,以及姜晚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
赵屿川握着伞柄的手心有些潮湿,他下意识地把伞往姜晚那边挪了挪,尽量不让雨水打湿她的肩膀。
“谢谢。”姜晚轻声说,目光看着前方湿漉漉的地面。
“嗯。”赵屿川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两人沉默地走在雨中,伞下的空间狭小而安静,只有雨水敲打伞面的密集声响,以及身边女孩清浅的呼吸声。
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被雨水隔绝出的静谧感。赵屿川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声。
走到艺术楼和教学楼的分岔口,林薇拉着姜晚要去小卖部买热饮暖手。
陈默立刻表示“护花使者当到底”,也跟着去了。赵屿川独自撑着伞,走向被雨幕笼罩的艺术楼。
推开画室的门,一股熟悉的松节油和颜料味道混合着雨天的潮湿扑面而来。
苏老师还没到,画室里只有张雅一个人。
她没在画画,而是坐在窗边的高脚凳上,戴着耳机,手指在空气中轻轻敲击着节奏,嘴里还无声地哼着什么,显然沉浸在音乐世界里。窗外的雨幕成了她天然的背景板。
听到开门声,张雅摘下耳机,转过头,看到是赵屿川,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赵屿川!你可来了!苏老师刚发信息说堵路上了,晚点到。”
她跳下凳子,几步走过来,身上带着雨水和淡淡的香水味,“这破天气!不过听着雨声画画,也挺有感觉的,是吧?”
赵屿川没说话,只是点点头,放下画夹,开始准备工具。
张雅也不在意他的冷淡,凑到他的画板前:“今天画什么?还是那变态的人体结构?”她看着赵屿川夹上去的一张肌肉解剖图,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嗯。”赵屿川应了一声,拿起炭笔。
“唉,真羡慕你们画画的,能用手‘说话’。”张雅靠在旁边的画架上,晃悠着长腿,“不像我们学音乐的,练琴练到手指抽筋,还经常被人说‘不就按几个键嘛’。”她抱怨着,语气却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喂,赵屿川,你听过我弹琴吗?”
赵屿川摇摇头,目光专注在解剖图上,开始起稿。
“就知道你没听过!”张雅撇撇嘴,随即又兴致勃勃起来,“等下次音乐教室开放日,我弹给你听!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艺术!”
她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从自己的画箱里翻出一个MP3和一个分线器,“喏!现在先听听这个!我最近在练的肖邦夜曲,超有感觉!一起听?”
她把一个耳机不由分说地塞向赵屿川的耳朵。
赵屿川下意识地偏头躲开,眉头皱起:“不用,谢谢。”语气带着明显的拒绝。
张雅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闪过一丝尴尬和受伤。
她收回耳机,塞进自己耳朵里,声音也冷了下来:“不听拉倒。”她转过身,背对着赵屿川,抱着手臂看向窗外哗哗的雨幕,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
画室里只剩下雨声和两人之间无形的、冰冷的沉默。
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赵屿川却感觉有些难以集中精神。张雅刚才那瞬间受伤的眼神,和她此刻沉默的背影,让他心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一丝歉意?
但他很快把这情绪压了下去。他不想给任何错误的信号。他强迫自己专注于那些复杂的肌肉线条。
苏老师带着一身湿冷的寒气推门进来时,感受到的就是画室里这诡异的低气压。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沉默作画的赵屿川和背对着人看雨的张雅,眉头皱了一下,却没多问,只是冷硬地丢下任务,便走到自己画板前。
在苏老师严厉的指点下,赵屿川终于找回了专注的状态。他沉浸在笔下的世界里,忘记了窗外的雨,也暂时忽略了画室里另一个人沉默的存在。
直到苏老师宣布结束,赵屿川才从沉浸的状态中抽离。他收拾好东西,拎起画夹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依旧背对着他、戴着耳机看雨的张雅。
“那个……”他犹豫了一下,声音有些生硬,“音乐……下次有机会再听。”
说完,他也不等张雅反应,拉开门,快步走进了依旧未停的雨幕中。
张雅似乎愣了一下,慢慢转过身,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脸上表情有些复杂。窗外的雨声依旧哗哗作响。
几天后,一个晴朗的午后。赵屿川在图书馆借阅区查找一本关于欧洲古典油画的画册。
刚找到书,转身准备去登记时,却在两排高大的书架之间,迎面遇上了姜晚。她怀里也抱着几本书,似乎刚还完书。
两人在狭窄的过道里不期而遇,脚步同时顿住。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书架间投下道道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带里飞舞。
“好巧。”姜晚先开口,声音很轻,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嗯。”赵屿川点点头,感觉喉咙有些发紧。他想起了画室门口那一幕,想起了图书馆里被风吹开的速写本。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书架的过道很窄,他们不得不侧身才能通过。
就在赵屿川准备侧身让路时,姜晚却轻声问了一句:
“分科……你考虑好了吗?”
她的目光很平静,带着纯粹的询问,仿佛只是同学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关心。
赵屿川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面映着书架和穿过缝隙的阳光。这个问题,王老师问过,苏老师也提过,但此刻从她口中问出,意义似乎完全不同。
他张了张嘴,那些关于“苏老师的期望”、“文化课的短板”、“可能的艺术道路”的纷乱念头在脑海里翻滚,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带着苦涩和迷茫的实话:
“还在……想。有点难。”
姜晚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也没有给出任何建议。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仿佛理解了他这句话里包含的所有重量。
她的目光在他肩头那个磨得有些发白的帆布画夹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承载着他的热爱与挣扎。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温和得像窗外的阳光,“不管选什么,坚持自己觉得对的事就好。”
说完,她微微侧身,示意赵屿川先过。阳光在她脸上跳跃,给她沉静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赵屿川看着她平静温和的眼神,听着那句“坚持自己觉得对的事”,心头的迷茫和沉重,仿佛被这午后的阳光和轻柔的话语,悄然驱散了一角。
他点了点头,侧身从她身边走过。两人衣角轻轻擦过,带起一阵微不可查的风。
他抱着厚重的画册走向借阅台,姜晚则走向另一排书架深处。阳光依旧在书架间流淌,尘埃无声飞舞。
那句“坚持自己觉得对的事”,像一颗小小的种子,落在他纷乱的心田上。
文与理,画笔与公式,前路依旧模糊不清,但身边女孩那沉静的目光和话语,却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悄然照亮了他脚下的方寸之地。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这无声的日常中,悄然发生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