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月中旬的风,已彻底褪去了夏末的黏腻,变得干爽而锋利,卷着香樟树叶在校园小径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脆响。

期中考试像一个沉重的休止符落下,随之而来的是更密集的课堂测验、各科老师语重心长的“警钟长鸣”,以及像幽灵般在走廊宣传栏、教室黑板报角落悄然出现的——“文理分科意向初步摸底”通知。

空气里仿佛悬浮着无形的、带着选择重量的尘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点沉甸甸的味道。

赵屿川觉得自己像被架在文与理、画笔与公式的烈火上反复炙烤。

苏老师的“课后半小时”愈发像一场没有尽头的苦修。

他布置的作业不再是单纯的临摹,而是要求从古典大师的素描中提炼线条韵律,分析光影逻辑,甚至尝试融入自己理解的“情绪表达”。

赵屿川在画板前一坐就是几小时,揉皱的废稿塞满了画室角落的纸篓,指尖的炭灰渗入指纹,洗也洗不净。

而文化课,尤其是数学和物理,那些需要大量逻辑推演和记忆的公式,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疲惫的神经。

王老师找他谈话的次数明显增多,每次看着他那份不上不下的理科成绩单,镜片后的眼神都写满了忧虑。

“屿川,老师理解你对画画的热爱,”王老师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但高中阶段,基础打不牢,未来选择会很被动。尤其是理科,一环扣一环……”他指着赵屿川物理卷子上几道被红笔圈出的、思路混乱的力学综合题,“

这些,不是靠天赋就能蒙混过关的。你得投入时间,大量的时间。”

赵屿川沉默地听着,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他知道王老师说得对。

可画室里,苏老师冰冷的话语同样在耳边回响:“这点苦都吃不了?线条还是死的!光影缺乏呼吸感!你画的不是石膏,是块木头!不想画就滚蛋,别浪费我的时间!”

两股力量在他体内撕扯,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成两半。

这天下午的物理课,讲的是刚体定轴转动。概念抽象,公式繁多。

赵屿川昨晚在画室熬到深夜修改一张人体动态速写,此刻听着讲台上老师快速推导的角动量守恒定律,只觉得那些符号像催眠的咒文,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他强撑着精神记笔记,笔下的字迹越来越飘忽。

就在他意识即将滑向混沌边缘时,前排的姜晚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她的左手极其自然地垂落,指尖在椅背下方那个熟悉的角落,极其轻巧地、连续地点了两下。

笃笃。

像两颗小石子投入心湖,瞬间驱散了困倦的迷雾。

赵屿川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他迅速低头,在草稿纸空白处写下:

“刚体定轴转动:∑M=Jα(合外力矩=转动惯量×角加速度) 角动量L=Jω守恒条件:∑M=0”

字迹因为急切而有些潦草。写完,他立刻用笔杆末端在相应位置敲击回应。

笃。笃。

前座的姜晚后背似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她没有回头,只是重新握紧了笔。

赵屿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跟上老师的思路。

他摊开物理笔记本,准备重新记录。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姜晚放在桌角的一本摊开的、字迹密密麻麻的物理竞赛辅导书。

书页翻开的某一页上,一道关于刚体转动与能量结合的题目旁边,用清秀的字迹写着几行思路清晰的注解和更简洁的推导路径,明显超出了课堂范围。

竞赛班……赵屿川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知道姜晚被选进了年级物理竞赛的尖子培训小组,每周有额外的集训。

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属于李浩然那样逻辑思维清晰、理科天赋卓绝的尖子生的世界。姜晚正稳稳地走在那条轨道上。

下课铃响。赵屿川收拾书本,动作有些迟缓。

前排,林薇正兴奋地拉着姜晚:“晚晚!物理竞赛小组今天下午是不是有加课?听说这次请了市里的金牌教练?”

“嗯。”姜晚点点头,把竞赛辅导书仔细收进书包,“在实验楼三楼小教室。”

“太棒了!加油啊!争取拿个奖回来!”林薇握拳给她打气。

姜晚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属于竞赛者的沉静和自信:“尽力吧。”

她背上书包,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后排,在赵屿川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平静地移开,和林薇一起走出了教室。

赵屿川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肩上的画夹似乎又沉重了几分。他沉默地拎起画夹,走向艺术楼。

推开画室的门,松节油和亚麻仁油的味道混合着一种紧绷的寂静扑面而来。苏老师正背着手,站在张雅的画板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张雅咬着下唇,脸色有些发白,紧紧攥着炭笔,画板上是一幅比例失调、光影混乱的静物素描。

“结构!结构在哪里?你画的是球还是土豆?明暗交界线糊成一团!光影关系完全错误!”

苏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人,“张雅,你是音乐特长生,但既然选了这门课,站在这画板前,就得拿出态度!别把练琴那套随性带到画室来!画画需要的是严谨和观察!不是凭感觉瞎涂!”

张雅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一声不吭。

苏老师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不再多说,径直走向赵屿川的画板。

赵屿川连忙把昨晚修改的人体动态速写夹上去。苏老师沉默地看了足足一分钟,眉头紧锁,就在赵屿川的心提到嗓子眼时,他才用炭笔尾端极其用力地点了点速写人物的小腿腓肠肌位置。

“这里!形不准!肌肉的拉伸感和力量感呢?软绵绵的像面条!”

他语气依旧严厉,但相比对张雅的训斥,似乎少了几分彻底的失望,“光影过渡太生硬!缺乏中间调子的衔接!重画!线条要有生命力,不是描死尸!”

“是,苏老师。”赵屿川低声应道,心头反而松了口气,至少……没有被全盘否定。他拿起橡皮,准备擦掉重来。

苏老师没再说什么,背着手走到自己的画架前,开始调色。

画室里只剩下炭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和张雅压抑着的、细微的抽鼻子的声音。

赵屿川专注地修改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旁边一道视线。

抬起头,发现张雅不知何时停下了笔,正红着眼眶看着他。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张扬和热情,只剩下委屈和一种被打击后的茫然。

“赵屿川,”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压得很低,“你……你怎么能画得下去?他骂得那么难听……”

赵屿川握着炭笔的手顿了顿。他看着张雅通红的眼睛,想起了王老师的忧虑,想起了自己文化课卷子上刺眼的红叉,想起了姜晚平静走向竞赛班的背影。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疲惫感悄然漫上心头。

“习惯了。”他低声说,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画板,“画不好,就再画。”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张雅怔怔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那仿佛不知疲倦的笔尖,沉默了很久。

最终,她吸了吸鼻子,也默默拿起橡皮,用力擦掉了自己画板上那团糟的“土豆”,重新铺上干净的纸。

这一次,她的动作慢了很多,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笨拙的认真。

放学时,天已经擦黑。赵屿川收拾好画具,走出艺术楼。凉风扑面,带着深秋的寒意。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校服外套,走向教学楼去取落下的数学作业本。

教学楼里大部分教室已经熄灯,只有走廊尽头的高一(七)班还亮着灯。赵屿川走到教室后门,脚步却顿住了。

教室里只剩下一个人——姜晚。

她独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竞赛习题集,旁边是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

她微微低着头,眉心微蹙,指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着,似乎在攻克一道极其棘手的难题。

头顶的白炽灯光清冷地洒在她身上,给她专注的侧影镀上一层静谧的光晕。教室里空旷安静,只有她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

赵屿川站在后门的阴影里,静静地望着。

看着她被难题困扰时微微抿起的唇线,看着她偶尔抬手将滑落的碎发拢到耳后的动作,看着她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那份纯粹的、带着点倔强的沉静。

画室里的压抑,苏老师的斥责,王老师的担忧,还有张雅通红的眼眶……在这一刻,似乎都被眼前这幅安静的剪影隔离开来。

他不想打扰她。只想这样静静地看一会儿。

然而,就在这时,姜晚似乎终于解开了某个关窍,紧蹙的眉心舒展开来。她放下笔,轻轻舒了口气,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视线不经意地掠过后门——

正好与站在阴影里的赵屿川,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教室里清冷的灯光,窗外深沉的夜色,空气中悬浮的微尘,都成了无声的背景。

两人的目光在寂静的空气里猝不及防地交汇。赵屿川甚至能看到她清澈眼底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以及那一闪而过的、极其清晰的惊讶。

赵屿川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脸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他像被当场抓获的窥视者,巨大的慌乱和窘迫瞬间淹没了他。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姜晚脸上瞬间变幻的表情是惊讶、困惑还是别的什么,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低下头,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脚步仓促地消失在走廊拐角的黑暗里,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教室和那盏孤零零亮着的灯。

姜晚依旧坐在座位上,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目光还停留在后门那片空荡荡的阴影处。

刚才那惊鸿一瞥里,赵屿川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慌乱和他瞬间逃离的背影,像一幅定格的画面,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握着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草稿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教室里,只剩下她略微加快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