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赵屿川那晚近乎狼狈的逃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与姜晚之间原本就微妙的湖面。

第二天在教室里,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赵屿川几乎不敢抬头看向前排,连“椅背暗号”都变得小心翼翼,每一次指尖的触碰都带着一种被窥破的灼热感。

姜晚则显得更加沉静,课间大多和林薇在一起,或是独自看书,与赵屿川的目光接触时,也总是平静地、不着痕迹地滑开,仿佛那晚教室里的短暂对视从未发生。一种无形的、带着尴尬的沉默,在前后桌之间悄然蔓延。

期中考试的余波仍在震荡。

各科老师紧锣密鼓地讲解试卷,分析错题,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又不敢松懈的凝重气氛。

赵屿川看着自己那张化学卷子上刺眼的、刚刚及格的分数,感觉王老师忧心忡忡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身上。

画室的压力也并未减轻,苏老师对线条“生命力”和光影“呼吸感”的要求近乎苛刻,一张人体结构速写被反复打回重画,炭笔消耗得飞快,指尖总带着洗不净的黑灰。

下午的“课后半小时”,画室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

苏老师布置了临摹一张罗丹雕塑的素描稿,要求捕捉其粗犷有力的线条和深沉的情感表达。

赵屿川对着那饱含力量的石膏头像,却有些心不在焉。

化学试卷上那几道因为概念混淆而失分的红叉,还有姜晚那平静得让他心慌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

张雅今天似乎也心事重重。

她一反常态地安静,对着自己的画板发呆,笔尖久久没有落下。

她几次欲言又止地看向赵屿川,最终还是没开口。

直到苏老师离开画室去接电话的短暂间隙,她才像是鼓足了勇气,走到赵屿川的画板旁。

“喂,赵屿川。”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赵屿川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张雅指了指他画板上那张罗丹的素描稿,又指了指自己空白的画纸,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那个……你化学考得怎么样?”

赵屿川没说话,只是抿紧了唇。这无异于戳他的痛处。

“唉,别提了!”张雅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我这次物理也砸了!我爸昨晚打电话,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不务正业,整天泡在画室浪费时间,专业课和文化课都耽误了……”她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委屈和不忿,“他根本不懂!画画怎么了?音乐又怎么了?非得按他安排的路走才算‘正业’?”

赵屿川沉默了。

他看着张雅眼中那抹愤怒和无奈交织的光芒,第一次清晰地在这个总是张扬明媚的女孩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被某种无形期望和现实压力拉扯的疲惫。

他想起王老师的忧虑,想起自己文化课卷子上刺眼的红叉,想起了姜晚在理科难题前那份沉着的专注。

原来,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战场上挣扎,背负着不同的重量。

“苏老师……其实挺看好你的线条感觉。”

赵屿川沉默了片刻,难得地开口说了一句,虽然语气依旧平淡。

这或许是他唯一能给予的、微弱的共鸣。

张雅猛地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自嘲地笑了笑:“是吗?可他骂我的时候可一点不留情。”

她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烦心事甩开,“算了!不说这个了!烦死了!喂,说话算话,之前说好让你听我弹琴的!就今天!现在!音乐教室没人!听点音乐换换脑子!”

她不由分说地拉起赵屿川的胳膊,把他往画室外拖。

这一次,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发泄般的冲动,力气大得出奇。

“张雅!我作业还没……”赵屿川想挣脱,却被她紧紧拽着。

“就一首!耽误不了你几分钟!再对着那破石膏我要疯了!”张雅头也不回,语气执拗。

音乐教室在艺术楼的另一侧,空旷而安静。

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静静地立在教室中央,像一只优雅的黑天鹅。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夕阳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光滑的琴盖上流淌。

张雅松开赵屿川,径直走到钢琴前坐下。

她打开琴盖,指尖轻轻拂过黑白分明的琴键,动作带着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虔诚和专注。

她挺直了背脊,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压力都吸入肺腑,再化作音符倾泻而出。

然后,指尖落下。

清亮而略带忧伤的旋律瞬间流淌出来,充满了整个空间。

是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

张雅弹得很投入,肩膀随着旋律微微起伏,指尖在琴键上跳跃、滑行、按压,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如月光流淌。

那些被父亲训斥的委屈,对未来的迷茫,在画室里被苏老师斥责的挫败感,仿佛都在这流淌的音符里得到了倾诉和释放。

她闭着眼,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侧脸在暮色中显得异常柔和,甚至带着一丝脆弱。

赵屿川站在教室门口,静静地听着。

他不懂音乐,不懂那些复杂的技巧,但此刻张雅指尖流淌出的情感,那份被压抑的呐喊和寻求宣泄的渴望,却清晰地传递过来,击中了他心底同样焦灼的部分。

他看着钢琴前那个沉浸在旋律中的身影,第一次觉得,这个总是吵吵嚷嚷、带着点侵略性的女孩,也有如此沉静而富有感染力的一面,甚至……有些孤独。

那旋律里的忧伤,像深秋的夜风,悄然拂过他的心弦。

一曲终了,余音在空旷的教室里袅袅散去。

张雅的手轻轻按在琴键上,久久没有抬起。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起伏。

“好听吗?”她轻声问,声音有些哑。

“……嗯。”赵屿川点了点头,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肯定。他听懂了那旋律里的东西。

张雅抬起头,脸上带着释然的笑意,眼圈却有些发红:“谢啦,唯一的听众。行了,你回去吧,大画家。”

她挥挥手,故作轻松,但声音里的疲惫却掩藏不住。

赵屿川走出音乐教室,身后再次传来零星的、不成调的钢琴声,像是在整理心绪,又像是无处安放的迷茫。

他走回画室,拿起炭笔,重新面对那张罗丹的石膏像。笔下的线条,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沉郁的力量感,仿佛也沾染了刚才那首夜曲中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