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刘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江啊。”

他摘下沾着滑石粉的手套,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你还是太年轻了。”

“解剖,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老刘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感。

“要写报告,要向法制科报备,要请示市局刑侦支队,支队长签字,分管副局长签字。”

“最麻烦的,是家属。”

“死者家属那边,你去沟通?你去让他们在亲人身上再动一刀?”

“你去承受他们的眼泪、质问,甚至是……谩骂?”

这些话很现实。

完全不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法医该说的话,反而像个机关里混日子的老油条。

江弈没有立刻反驳。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具冰冷的尸体。

老刘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被说动了,语气也缓和了一些。

“你看,死者颈部有明显的勒痕。”

“舌骨虽然没断,但周围软组织有挫伤,这些都符合机械性窒息的特征。”

“现场勘查也找到了可能是凶器的绳子。”

“证据链已经很完整了。”

他指了指江弈刚刚发现的那抹诡异的樱桃红。

“至于这个,或许就是个比较特殊的淤血点呢?或者是什么毛细血管破裂造成的偶然现象。”

“咱们的工作,是查明死因,不是钻牛角尖,更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这个案子,就这么定性为勒颈致死,结了,对谁都好。”

江弈抬起头,看向老刘。

“刘老师。”

“您说的程序,我都懂。”

“家属的难处,我也理解。”

江弈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但这不是淤血。”

他重新戴上手套,拿起一根探针,轻轻地指向那片樱桃红色的组织。

“淤血的本质,是皮下血管破裂,血液溢出,在组织间隙积聚。”

“它的颜色会随着时间推移,从一开始的鲜红,迅速变为暗红、青紫,再到黄褐色。”

“但这片组织的颜色,是鲜艳的樱桃红。”

“而且,它不是血液的颜色,是组织本身的颜色。”

江弈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非常像一氧化碳中毒后,肌红蛋白与一氧化碳结合生成的碳氧肌红蛋白所呈现的颜色。”

“如果我猜测的没错,那这个唯一的疑点,就是它为什么会局部出现。”

老刘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任何专业上的词汇来反驳。

他只能把话题拉回到现实层面。

“可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那又怎么样?”

“为了一个‘可能’,去折腾那么一大圈,值得吗?”

“值得吗?”

江弈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他想起了自己当初选择法医这个专业时,老师在第一堂课上说的话。

“法医,是为死者言,为生者权。”

“我们的手术刀下,藏着真相,也背负着生命。”

“每一个细节,都可能颠覆一个案件。”

“每一次疏忽,都可能放过一个恶魔,或者冤枉一个好人。”

“这份工作,无关前途,无关利益。”

“它关乎信仰。”

信仰。

“刘老师,我们是法医。”

他再次开口。

“我们的工作,不只是为了给领导一个交代,给案子画上一个句号。”

“我们的工作,是让每一具躺在这里的尸体,都能把他们最后的故事,清清楚楚地讲出来。”

“这具尸体在告诉我,他死得不简单。”

“他告诉我,勒死他,或许只是凶手的一个障眼法。”

“他告诉我,他的身体里,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江弈的目光,从老刘的脸上,缓缓移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老高。

“如果我们因为怕麻烦,因为手续繁琐,就对他发出的这些信号视而不见。”

“那我们,跟那些企图掩盖真相的凶手,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我们就这么定了案,万一……”

“我是说万一,我是对的呢?”

“那我们,就是亲手放跑了一个心思缜密、手段残忍到极点的凶手。”

“这个责任,我们担不起。”

“我,担不起。”

老刘张着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小子,哪儿来的这股子劲儿?

但他却无法反驳。

因为江弈说的每一个字,都踩在了“法医”这个职业最核心的准则上。

那是他们入行时,都曾宣誓过的东西。

只是在日复一日的繁琐工作和人情世故中,被渐渐磨平,渐渐遗忘了。

老高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江弈。

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刚穿上这身白大褂时的样子。

不也是这样吗?

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为了一个微小的疑点,能跟领导拍桌子。

相信科学,相信证据,相信解剖刀下的真相,胜过一切。

可什么时候,自己也开始变得“成熟”,变得“稳重”,变得……像老刘一样,习惯于权衡利弊了?

老高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

他终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老刘。”

老高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小江,说的有道理。”

老刘猛地抬头看向他,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老高,你……”

老高没有理他,只是将目光重新锁定在江弈身上。

“从现场的油渍,到死亡时间的推断,再到现在的这个发现。”

“你小子,没让我失望。”

他走上前,脱下自己的手套,重重地拍了拍江弈的肩膀。

“我来写这个报告。”

“我去找赵局。”

说完,他转过身,看着依旧有些发懵的老刘。

“我们是警察,是法医。”

“怕麻烦,就别干这行。”

老刘的脸,彻底涨红了。

他蠕动了几下嘴唇,最终只是低下头,嘟囔了一句。

“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老高不再看他,而是对江身边的江弈说。

“但是,小子。”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你最好是对的。”

“不然,这次申请要是驳回,或者解剖了什么都没发现。”

“咱们法医科,可就在整个市局都抬不起头了。”

江弈没有丝毫的退缩,他迎着老高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用我的职业生涯做担保。”

老刘虽然还在小声嘀咕着什么“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但也没有再明确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