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我就住在这座被遗忘的灯塔里。
石头砌成的塔身早已褪尽了昔日鲜亮的白漆,像一截风干的、灰扑扑的鱼骨,孤零零地戳在海边嶙峋的黑色礁石上。塔基大半浸在冰冷浑浊的海水里,每一次涨潮,咸腥的浪头便凶狠地扑打上来,留下湿漉漉的深色印记和几缕顽固的海藻。塔内更是寒酸得可怜,四壁徒然,只有角落堆着我捡来的、勉强能用的破旧被褥,一张歪斜缺腿的小木桌,还有一个积满灰尘、早已无法旋转的旧灯座,像一颗巨大而空洞的眼睛,凝固在时间的尘埃里。灰尘无处不在,在从狭窄窗缝漏进来的几缕光柱中,无声地沉浮、舞蹈。
这灯塔早已熄灭,连同它曾肩负的使命,一起被岁月遗弃。而我,不过是依附在这具庞大遗骸里的一缕孤魂。
每天,天还蒙着一层死气沉沉的铅灰,远处海天相接处刚裂开一道微弱的苍白缝隙,我便醒了。不是被光唤醒,是刻在骨头里的习惯。赤脚踩上冰冷粗糙的石阶,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我屏住呼吸,踮着脚尖,一级,两级……一直爬到塔顶那个小小的环形平台。那里,是我唯一能靠近他的地方。
塔顶朝东的石壁上,有一条细细的缝隙。不知是当年建造时的瑕疵,还是后来被风浪侵蚀出的伤口。它很窄,像一道凝固的闪电,又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痕。我把眼睛紧紧贴上去,脸颊被粗糙冰冷的石壁硌得生疼。整个世界瞬间被压缩成窄窄的一条——那片熟悉的海湾,那片灰蒙蒙的沙滩,以及那条随着潮水轻轻摇晃的小渔船,便是我视野的全部。
他叫海生。名字像一粒朴素的沙,被海浪一遍遍冲刷。他住在渔村靠海的那一排石头房子里。每天,当第一缕真正的阳光艰难地撕开海面上厚重的雾气,将冰冷的海水染上些许暖色时,他便出现了。
他走路的姿势很稳,带着一种长期在摇晃甲板上生活养成的奇特平衡感。肩很宽,手臂的线条在单薄的旧布衫下显得结实有力。他从不看我这个方向,他的目光总是投向他的船,投向那片永远在低吼的大海。
今天也不例外。他走到船边,弯下腰,开始解那些拴在岸桩上的粗粝缆绳。动作熟练而专注,每一次弯腰,肩胛骨便在薄薄的衣衫下清晰地凸起。海风拂过他有些凌乱的短发,阳光跳跃在他古铜色的脖颈上。那双手,关节粗大,带着海水和渔网磨砺出的硬茧,有力地握住缆绳,一圈一圈地解开。
我看着。每一次缆绳从他手中滑脱,那粗糙的纤维仿佛并非滑落在冰冷的礁石上,而是带着倒刺,狠狠地、无声地勒进我胸腔里最柔软的那个角落。一种尖锐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海腥味的空气呛进喉咙,引发一阵难以抑制的低咳。我死死捂住嘴,弓起背,整个身体因剧烈的压抑而颤抖,直到那阵撕心裂肺的咳意勉强平息。眼眶里干涩灼痛,竟没有一滴泪。
视线重新聚焦在那条缝隙外。他已经解开了所有的缆绳。船头轻轻一晃,离开了岸边。他拿起长篙,用力撑向水底。船,像一片被风唤醒的叶子,缓缓滑向更开阔的水域。水波在他身后荡漾开去,碎金般的光点跳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