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始终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沿着冰冷粗糙的石壁一点点滑落,最终跌坐在同样冰冷的石头平台上。塔顶的风比下面更凛冽,带着无所顾忌的蛮横,穿透我单薄的旧衣,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骨头缝里。我抱紧膝盖,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从内里弥漫开来的、更深重的寒意。

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像一道永远不会结痂的伤口,总在不经意间撕裂开来。

也是这座灯塔。那时,它还勉强维系着一点微弱的功能,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在风暴中苟延残喘。狂风裹挟着暴雨,疯狂地抽打着塔身,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和撞击声。巨浪像黑色的山峦,一次次凶猛地扑向礁石,碎成漫天惨白的水沫。父亲——那时他还活着,是这座灯塔最后的看守人——和我,正艰难地加固着唯一还能透出一点昏黄光晕的舷窗。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啪的爆响,模糊了外面末日般的世界。

就在那时,凄厉的呼救声穿透了风雨的咆哮,如同垂死的海鸟哀鸣。我们冲到塔顶的瞭望口,风雨瞬间劈头盖脸砸来。借着闪电撕裂夜空的惨白光芒,我们看到了那艘失控的小船,像一片脆弱的叶子,在惊涛骇浪中疯狂地起伏、打转,随时可能被巨浪撕碎、吞没。

“爸!有人!”我失声尖叫,声音被狂风瞬间撕碎。

父亲的脸在闪电下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但更多的是渔人刻在骨子里的对生命的敬畏。他死死盯着那艘在浪尖上挣扎的小船,猛地推开我,扑向那台老旧的、锈迹斑斑的信号灯控制台。他的手在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摇柄。他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地摇动着。那盏巨大的、布满灰尘和盐渍的透镜灯,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旋转起来,一道昏黄微弱的光束,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气息,刺破狂暴的雨幕,极其勉强地投向那片翻腾的死亡海域。

光束微弱得可怜,在无边的黑暗和狂暴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它几次扫过那艘小船,又几次被更大的浪头吞噬。每一次光束掠过,都能看到船上模糊的人影在绝望地挥手。

父亲嘶吼着,汗水混着雨水从他额角淌下,脖颈上青筋暴起。他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那个锈死的摇柄上。突然,“咔嚓”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摇柄从根部断裂,脱手飞出!巨大的惯性让父亲猛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金属控制台上。

鲜血,刺目的、温热的鲜血,瞬间从他额角涌出,混着雨水,蜿蜒而下。

“爸!”我扑过去,用手死死捂住他的伤口,温热的液体不断从指缝间渗出。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

父亲挣扎着抬起头,脸上全是血和雨水,眼神却死死钉在窗外那片黑暗的海上。光束彻底熄灭了,灯塔内部陷入一片彻底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只有风雨的咆哮,更加清晰地灌满了整个空间,如同无数厉鬼在尖啸。

“光…光……”父亲翕动着嘴唇,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懊悔和痛苦,最终,那紧抓着我的手,猛地一松,滑落下去。他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眼睛依旧睁着,空洞地望着塔顶那不再旋转的巨大灯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