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灯塔彻底死了。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夜晚,连同我唯一的亲人一起,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后来,风暴平息了。村里人找回了那艘侥幸没有被吞噬的小船。船上只有一个幸存者,就是海生。他们说,是灯塔最后那道微弱的光,给了他们指引方向的力量,让他们在绝望中多撑了一刻。他们说,老林(我父亲)是为了救他们,活活累死的英雄。

村里人处理了父亲的后事,给了我一些微薄的抚恤。灯塔彻底废弃,再无人问津。而我,在送走父亲后,像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躯壳,茫然四顾,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容身。最终,我的脚步,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这座冰冷、空旷、散发着死亡和尘埃气息的石塔。

我留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无处可去,也许是因为那晚父亲未竟的守望,也许……仅仅是因为这里,是唯一一个还能让我看到海生每天出海的地方。这个念头如同藤蔓,一旦滋生,便疯狂缠绕,将我困死在这座石头的囚牢里。

日子在塔内凝固的灰尘和塔外潮汐的涨落中缓慢爬行。除了每天黎明前爬上塔顶,透过那条石缝痴望海生的身影,其余的时间,仿佛都成了冗长而空洞的填充物。

塔底有一扇沉重的铁门,通往外面的世界。门轴早已锈死,每一次开启,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巨兽般的呻吟。我很少打开它。门外的世界喧嚣而陌生,每一次踏入,那些或好奇、或怜悯、或带着疏离的目光,都像细小的针,刺得我浑身不自在。只有在食物彻底告罄,或者需要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时,我才不得不裹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外套,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穿过村子,去到村口那间小小的杂货铺。

杂货铺的老板是个姓陈的寡妇,村里人都叫她陈婶。她有着一张被海风和岁月深刻雕琢过的脸,眼神却出奇的温和。最初几次,她看到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愕和同情,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她默默接过我递过去的皱巴巴的零钱,把我要的干粮、盐巴、劣质的蜡烛塞进一个破旧的布袋里,动作麻利,从不拖泥带水。有时,她会额外多塞给我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硬邦邦的麦芽糖,或者几根蔫了的青菜,什么也不说。

“谢谢陈婶。”我总是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飞快地抓起布袋,逃也似的离开那混杂着劣质烟草、咸鱼和灰尘味道的狭小空间。

回去的路,感觉比来时更加漫长。脚下的砂石路硌着破旧的鞋底,路两旁低矮的石屋沉默地矗立着,偶尔有敞开的门洞里传出女人呵斥孩子的声音、锅铲碰撞的声响、或者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这些鲜活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传到我耳朵里,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有一次,我抱着刚换来的食物低头疾走,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榕树下,差点撞上一个人。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和汗味扑面而来。

“哟!这不是灯塔里那个哑巴姑娘吗?”一个粗嘎的、带着明显戏谑的声音响起。

我猛地抬头,是村里的老光棍刘三。他咧着嘴,露出被劣质烟叶熏得焦黄的牙齿,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黏腻得让人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