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个湿漉漉、带着热气的东西拱进我怀里。是小灯笼。一条被遗弃的瘦骨嶙峋的狼犬幼崽,不知怎么溜进了寨子,冻得瑟瑟发抖。它有着一双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像两盏小小的灯笼。我偷偷把省下的半块硬馍喂给它,它便认定了我,成了这冰冷山寨里唯一主动靠近我的温暖。
它蜷在我怀里,粗糙的皮毛蹭着我的手臂,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只有这时,我才敢在无人的角落,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着它一遍遍念:“阿还…我叫阿还…”小灯笼便仰起头,伸出温热的舌头,舔舔我的手心。
有一天寨子里闹起了狼患,丢了好些腌肉。人心惶惶。沈峤负责查办。他很快就“查清”了——是我,阿还,这个不起眼的“灰崽子”,养的小灯笼偷了肉,引狼入寨!
百口莫辩。证据?不需要。一个灰崽子的话,谁信?
行刑是在寨门前的空地上。小灯笼被粗壮的喽啰死死按在地上,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乌溜溜的眼睛惊恐地四处张望,最后定格在我身上,尾巴甚至还在微弱地、讨好地摇动,以为我是来救它的。
执刀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刽子手。刀光一闪,快得没有一丝犹豫。
温热的血,带着浓重的腥气,猛地溅了我一脸,糊住了我的眼睛。世界瞬间变成一片粘稠的猩红。我甚至听到了骨骼被斩断时那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人群爆发出欢呼和咒骂。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血滑落,流进嘴里,咸腥苦涩。我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糊住眼睛的血,一步步走到那颗滚落在地、还带着一丝温热的狼犬头颅前。
那双曾经像小灯笼一样明亮的眼睛,还圆睁着,凝固着最后的恐惧和不解。我缓缓跪下,伸出颤抖的、沾满它鲜血的手,轻轻抚上它的眼皮,用力,阖上。
没有哭。只是那口堵在喉咙深处的腥甜,被我生生咽了回去,像当年咽下那口观音土。掌心,被阿苦刻下名字的地方,此刻被小灯笼的血浸透,烫得钻心。
一年前朝廷的招安文书送到了山寨。条件诱人,却也苛刻:需交出“首恶”人头一颗,以表诚意与投名状。
山寨里暗流涌动。谁去当这个“首恶”?几位当家的互相提防,剑拔弩张。沈峤摇着他的羽扇,依旧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他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角落里的我身上。
“一个无名无姓、无亲无故的‘灰崽子’,本就是山寨的‘物件’。”他在议事厅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模样不起眼,但沈某悉心教导,让他通晓些粗浅的阵法和…文书往来。推出去,正好顶了‘匪首’的名头。死了,也无人追究,更不会牵连寨中兄弟根基。”
无人反对。一片沉默的赞许。
那晚,阿苦来了。带着浓重的酒气。她踹开我窝棚那扇破门,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月光勾勒出她带着醉意的、有些迷蒙的轮廓。她走到我面前,带着酒味的气息喷在我脸上。
她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她抬起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一个冰冷而短暂的吻,印在我的额头上。那触感,像一块冻透了的石头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