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对雅思的感情,是一团浑浊的、无法理清的线团。
最初,她像一道耀眼的光,工作能力出色,经济宽裕,对我……也算得上细致。从未向我索取过什么回报。我沉溺在这种被豢养的安逸里。
然而,后来。她被那家汽车公司像丢垃圾一样裁掉了。
失业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酷地切割着雅思,也切割着我们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那套曾经象征着她体面的黑色西装,如今像一具皱巴巴的黑色尸体,被塞在衣柜最底层,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她身上那股曾经若有若无的、带着点甜味的香水气息,彻底被浓重的烟草味和一种……混杂着廉价酒精与陌生男人汗液的、令人作呕的浑浊气味所取代。
失业的阴影吞噬了雅思。更糟的是,过去那些被体面收入掩盖的贷款,此刻像收紧的绞索,勒得她喘不过气。
变化是缓慢而清晰的。
一些白色的小药片出现在餐桌上、床头柜上、甚至卫生间潮湿的瓷砖边缘。我认得那些药瓶上的标签——氟西汀、劳拉西泮——治疗抑郁和焦虑的神经类药物。
它们成了雅思新的依赖。
药效发作时,她像一具被抽掉灵魂的木偶,眼神呆滞地坐在沙发上,对着闪烁的电视机屏幕,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当催债的电话响起时,平静的表象就会被瞬间撕碎。她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用最难听的字眼咒骂着前公司、咒骂着银行、咒骂着这该死的命运。最可怕的是那些失控的瞬间。一只喝剩的马克杯会毫无征兆地砸在墙壁上;椅子被狠狠踹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甚至会用拳头捶打自己瘦削的胳膊,留下青紫的印记。
我屏住呼吸不想发出任何声响,生怕那无名的怒火会突然转向我。
我们之间,早已没有了言语。
曾经那种病态的依赖和麻木的共生关系,在雅思日益失控的情绪风暴和药物带来的麻木之间,被彻底冻结。
生存,成了唯一冰冷的法则。我默许她在家里频繁的接客,
我和雅思,各自占据着一个冰冷、死寂的角落,像两颗运行在截然不同轨道上的孤独行星。
阳台,成了我逃避现实的唯一出口。而对面15楼那个在深夜点燃香烟的女人,成了我沉沦世界里,唯一看得见却触不到的、冰冷的光。
时间,快到了。
“七七,”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从客厅传来,“别在那儿趴着了,冷。”她很少这样叫我,只有在情绪极度波动的时候——要么是极度的烦躁,要么像现在这样,某种交易结束后的短暂空虚与需要慰藉的时刻。我喉咙里咕噜了一声,算是回应,身体纹丝未动。
来了。
对面15楼,那扇老旧、边缘有些锈迹的蓝色玻璃窗,被轻轻推开。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仿佛在举行某种隐秘的仪式。月光吝啬地洒落,勾勒出一个倚在窗边的纤细身影。是她。
她点燃了一支烟。橙红色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像一只遥远而孤独的眼睛。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又被夜风揉碎、扯散。她微微侧着头,目光穿过两栋楼之间沉沉的黑夜,准确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如同她吐出的烟圈,看似轻飘,却蕴含着某种沉甸甸的东西,一种我无法理解,却能清晰感知到的疲惫、忧郁,甚至是一丝……怨恨?但这怨恨并非针对我。每次与她对视,我胸腔里那股因雅思的剧变和这狭小阳台囚禁生活而淤积的烦躁与不安,便会奇异地沉淀下去,被一种近乎奢侈的平静所取代。这沉默的、隔着深渊的凝望,是我灰暗日子里唯一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