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 23:47，地铁四号线“静音车厢”）
车厢连接处的风像一把长了锯齿的刀，把深夜的寒气一层层刮进来。金属地板被鞋底踩得发亮，冷白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像一条不肯合拢的拉链。车门上方的电子屏滚动着红色小字：终点站——龙安车辆段，预计 00:15 到达。这节车厢最显眼的是贴在两端的蓝底白字标识：静音车厢，请勿外放。
阿九把军绿色挎包往怀里拢了拢，像抱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猫。他的头发灰白，却不是老人那种柔软的银，更像在尘土里滚过的铁丝。手机支架卡在座椅扶手末端，旧款华为，裂开的镜头边贴着透明胶。屏幕里，弹幕一条条往上窜——
「九哥今晚去哪？」
「有没有城管追？」
「主播把美颜关掉，我要看真实颜值。」
阿九咧开嘴，牙齿还算整齐，只是缺了右上一颗，缺口在冷灯下像一个小小的黑洞。他对着镜头竖起食指：“兄弟们，先别急着刷火箭，九哥带你们体验北京最安静的地铁车厢。”说完他把手机转了一百八十度，让观众们看清周围——空荡的座椅，头顶惨白的灯，以及斜对面端坐的一位老人。
老人身形笔直，灰呢外套洗得发白，最惹眼的是胸前那枚军功章，铜质边缘已经氧化发暗。他双手搭在膝盖上，像把尺子量着世界。助听器挂在右耳，外壳掉漆，像一块被啃过的骨头。老人闭着眼，仿佛睡着了，可隔几秒他的眉峰就会轻轻抽搐，像梦里踩到了某根雷线。
阿九压低声音，用那种直播间特有的沙哑气泡音：“看见没？老爷子耳背，助听器早坏了。上周我坐这节车厢，愣是把《最炫民族风》听成了防空警报。”弹幕一片“哈哈哈哈”。阿九顺势把分贝测试软件打开，手机屏幕上出现一条绿色波纹。他清清嗓子：“来，咱们试试静音车厢到底能有多静。”
下一秒，他毫无征兆地拔高音量：“家人们！今天九哥可能要露宿街头！房东把我行李扔出来了！”
分贝仪的绿线瞬间蹿到 92dB，红得滴血。车厢顶灯像被这声浪震得更亮，把每一粒尘埃都照得无处遁形。阿九看见对面老人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掠过一道寒光。
老关其实没睡着。他只是把眼皮当成两扇锈住的门，关得死紧，好让耳朵更专注。助听器里本该是低频的电流噪音，可刚才那一嗓子像有人拿钢钎往鼓膜里捅。他睁开眼，世界先是一片灰，然后才慢慢染上颜色——灰白灯，灰蓝座椅，以及不远处那张被岁月啃噬的脸。
那张脸他见过。不是上周，是二十年前。
老关的右手下意识去摸左胸口袋，摸到军功章冰凉凸起的边缘，才确认自己仍活在人间。他的喉结滚了滚，像吞咽一颗烧红的炭，最终只挤出一个字：“吵。”声音不大，却像铁片刮过玻璃，尖锐得让空气起了褶子。
阿九愣了半秒，随即笑出满脸褶子：“老爷子，您说啥？”他把手机转回来，让观众们看老关，“老铁们，给这位爷爷刷一波‘护耳符’！”弹幕飞过一片耳机 emoji。老关的眉心挤出更深的沟壑，他缓缓起身，背脊挺得像一条拉满的弓。
“我说——”老关的声音突然拔高，像步枪上膛，“小点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