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是炼狱。
官道两旁,昔日肥沃的田畴大片荒芜,长满了半人高的枯黄蒿草,在深秋的寒风里簌簌发抖,如同大地无声的悲泣。废弃的村落随处可见,断壁残垣裸露着,焦黑的梁木指向阴沉的天穹,像是控诉的手指。偶尔可见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民,蜷缩在残破的墙角,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一个瘦小的孩子,裹在破烂的麻布里,无声地趴在路边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上,小小的身体几乎被枯草淹没。
李慕儒看着这一切,胸口那熟悉的剧痛又翻涌上来,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呛咳。他扶着路旁一棵同样枯槁的老树,咳得撕心裂肺,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咳声在死寂的旷野里显得格外凄厉。他摊开捂着嘴的手掌,掌心又是一片黏腻的猩红。这刺目的红,映衬着眼前这千里赤地的凋敝,像是对他过去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宏大抱负最辛辣、最残酷的嘲讽。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他倚着树干喘息,只觉得这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以安放他这残躯和破碎的心。
身体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尖锐的疼痛。咳血的频率越来越高,每一次发作都像要抽干他最后一点力气。支撑他跋涉的唯一念想,是故乡小镇那熟悉的炊烟,是父母温暖的容颜,是那个能让他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的家园。
终于,在一个铅灰色的黄昏,他望见了家乡小镇那熟悉的轮廓。然而,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太安静了,死寂一片。空气中没有熟悉的烟火气,反而飘荡着一股若有似无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混杂着一种…腐烂的气息。
他跌跌撞撞地加快脚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越靠近镇子,那焦糊味和腐败气息就越发浓重。曾经熟悉的街巷面目全非,处处是焚烧后的焦黑断壁,散落着破碎的瓦砾和烧得扭曲变形的家什。一些倒塌的房梁下,还隐约可见未曾清理干净的、被烟熏火燎过的暗褐色痕迹。
他发疯似的冲向记忆里家的方向。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一片焦黑的、散发着恶臭的废墟。几根烧得炭化的房梁孤零零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垂死者不甘的手臂。断壁残垣间,散落着他幼时读书用过的砚台碎片,半截焦黑的、母亲常坐的纺车木架……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李…李秀才?”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从旁边一处勉强立着的破棚子里传来。是隔壁的王老伯,他蜷缩在角落里,脸上满是烟灰和凝固的血迹,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
李慕儒猛地扑过去,抓住老人枯瘦的手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王伯!我爹娘呢?我家…我家这是怎么了?”
王老伯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声音哽咽:“造孽啊…慕儒…你回来晚了…两个月前…一伙溃兵…像蝗虫一样扫过…抢光了…烧光了…你爹娘…你爹娘护着家里那点存粮…被…被那些天杀的…”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后面的话被淹没在悲恸的呜咽里。
李慕儒的手颓然松开。他直挺挺地站着,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只剩下一种极致的茫然和空洞。整个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只有王老伯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遥远得如同隔世。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面对那片吞噬了他所有温暖和希望的焦土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