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一软,他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污秽的瓦砾堆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刺入骨髓。他没有哭号,没有质问,只是那么直挺挺地跪着,像一尊被骤然抽空了灵魂的石像。过了许久,一丝猩红的血线才从他紧抿的嘴角缓缓渗出,蜿蜒而下,滴落在身下焦黑的泥土里。
十年寒窗的冰霜,功名梦碎的耻辱,一路目睹的疮痍,此刻都比不上这片焦土带来的万分之一痛楚。家,父母,他生命最后的锚点,被连根拔起,碾得粉碎。支撑他前半生的一切——圣贤书里的道理,光宗耀祖的执念,兼济天下的抱负——都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化为齑粉。
巨大的空洞在胸腔里蔓延开来,冰冷刺骨,比肺腑的疼痛更甚千倍万倍。他感到一种彻底的剥离,被整个世界抛弃在这无边的荒芜与死寂里。他缓缓地、软软地侧倒在冰冷的废墟旁,脸贴着焦黑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泥土。目光空洞地投向灰蒙蒙、了无生气的天空。生?为什么还要生?一股强烈的、冰冷的倦怠感,如同深海的暗流,将他彻底吞没。就这样吧,让这片焦土,也把自己掩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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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尸走肉。
李慕儒像一具被抽走了线的提线木偶,在故土的残骸里漫无目的地飘荡。曾经意气风发的“李秀才”,如今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刺骨的寒风轻易穿透他单薄的破衣,带走身上最后一丝暖意。肺里像塞满了烧红的炭块和冰碴,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拉风箱似的嘶鸣和撕裂般的剧痛。他咳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凶,每一次都弓着背,几乎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掌心永远盛着那温热的、刺目的猩红,是他生命在无情流逝的印记。
旧日的相识,认出他这副凄惨模样,叹息着递来半个冰冷的杂粮饼或一碗寡淡的菜粥。他只是木然地摇摇头,眼神空洞地掠过那些怜悯的脸,继续挪动脚步。同情?怜悯?在这家破人亡、信仰崩塌的深渊面前,轻飘飘得可笑。他只想躲开所有人,躲开这充斥着苦难、荒谬和冰冷的世间。所见之处,皆是疮痍:饿殍倒毙在路边,肿胀发黑;病者蜷缩在墙角,发出痛苦的呻吟;强横者抢夺着弱者手中最后一点可怜的食物,引来一片麻木的围观……这一切像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残存的意识,只留下彻骨的寒意和对这天地不仁的刻骨绝望。
他本能地朝着更荒僻、更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去。仿佛只有远离人群,才能远离这无边的苦海。
深秋的雨,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蛮横,终于在入夜时分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单薄的破衣,紧贴在枯瘦的身体上,带走最后一点体温。高烧如同野火般在他体内肆虐,烧得他神志模糊,眼前幻影重重。肺部的剧痛和喉咙的腥甜感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意识。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通往深山的、泥泞不堪的荒径上,脸埋在冰冷的泥水里。风雨声、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声、肺部恐怖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渐渐模糊、远去。也好,就在这里终结吧……意识沉入冰冷的黑暗前,这是他唯一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