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
李慕儒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晃动着一团昏黄的光晕。风雨的咆哮被隔绝在外,只有雨点砸在破败屋顶瓦片上的噼啪声。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勉强能遮风避雨的角落,身下垫着些干燥的枯草。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吞刀子。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
摇曳的火光旁,坐着一个清瘦的身影。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如同古庙里的石雕,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是老道?他模糊地想。
那老道似乎察觉到他的动静,侧过头来。火光映照下,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深邃,平和,如同古井无波的深潭,清晰地映出李慕儒此刻狼狈濒死的模样,却没有惊讶,没有悲悯,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波动。仿佛眼前不是一个垂死的人,只是一件需要处理的、寻常的事物。
玄真子(李慕儒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并未言语,只是平静地起身,走到他身边。动作沉稳,没有丝毫慌乱。他蹲下身,一只微凉而干燥的手轻轻搭上李慕儒滚烫的额头,又探了探他急促紊乱的脉搏。那接触带来的奇异触感,让李慕儒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玄真子解开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粗布行囊,里面是些晒干的草叶、根茎。他借着火光,熟练地从中挑拣出几片宽大的枇杷叶,一小把白茅根,又捻了一撮深红色的粉末(三七)。他走到破庙门口,用一只缺口的粗陶碗接了半碗雨水,回到火堆旁,将草药投入碗中,放在微弱的火炭上慢慢煎熬。
苦涩清冽的药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药煎好了。玄真子小心地端着碗,坐到李慕儒身边。他用一只小木勺舀起药汁,吹了吹,送到李慕儒干裂的唇边。动作自然,如同照料一株生病的草木。
药汁滚烫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像一股温热的溪流,短暂地压下了喉头的腥甜和灼烧感。紧接着,玄真子让他侧过身,背对自己。一只温暖而异常沉稳的手掌贴上了他剧痛的背心。那手掌并不用力,只是以一种奇特的、蕴含着某种韵律的手法按压、推揉着脊柱两侧的穴位(肺俞、定喘)。每一次按压,都有一股温润平和的气息,透过皮肤,渗入他冰寒刺骨的肺腑深处,像无形的暖流,一点点化开那些淤塞的寒痰与剧痛,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和舒缓。
在极度的虚弱和混沌中,李慕儒只觉那股温润的气息如同生命本身在体内缓缓复苏。他模糊地看着那张在火光下忽明忽暗、平静无波的脸,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丝怜悯,只有一种近乎于道的专注与沉静。这专注本身,便蕴含着一种强大的、抚慰人心的力量。药力与那玄妙的手法交织作用,胸口的万钧重压奇迹般地松动了一丝。他急促艰难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几乎倾覆的小船,终于被一只无形的手稳住。深深的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再次沉入无知无觉的昏睡。只是在意识彻底沉沦的刹那,那张沉静的脸庞,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微光,烙印在了他濒死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