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被冻结的余额
冬夜的风裹着碎雪,往ATM机的缝隙里钻。她站在玻璃隔间里,呵出的白气在屏幕上凝成雾,擦了三次才看清那串数字——0.00。
插卡的手指还在抖,指甲缝里卡着半截银行回执,是昨天刚打印的,4800000.00的阿拉伯数字曾像排骄傲的卫兵,此刻却被连根拔起,只剩个冰冷的零,像枚没炸响的哑炮,闷在喉咙里。
银行卡从机器里弹出来,她攥得太紧,塑料边缘在掌心刻出四道红痕。这张卡是母亲陪她去办的,两年前的春天,母亲穿着新买的蓝布衫,在银行柜台前把存折推过去,“全转到我闺女卡上”,声音亮得像柜台的铜铃。当时柜员反复确认“490万全部转存”,母亲拍着她的手背笑:“我闺女值得。”
身后突然传来轮椅轱辘碾过积雪的声音,吱呀作响,像生锈的剪刀在剪神经。她猛地回头,玻璃上的冰花映出个佝偻的影子:母亲裹着件旧驼色大衣,领口磨出了毛边,灰围巾从下巴绕到耳朵,只露出双发红的眼,瞳仁里结着霜,和两年前在广州出租屋地板上哭红的眼,重叠成同一个寒颤。
“法院的执行通知,收到了?”母亲的声音裹着雪粒,砸在玻璃上沙沙响。她记得这声音,两年前母亲把存折拍在她面前时,也是这种冻透了的语调,“我说过,这钱不是白拿的”。
塑料卡硌得掌心生疼,像母亲当年跪在出租屋地板上时,她膝盖下的那块碎瓷砖。那个暴雨夜,广州的雷声把窗户震得发抖,母亲浑身湿透地闯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份卖房合同,纸页被雨水泡得发胀。“囡囡,妈这身子撑不了几年了”,母亲“咚”地跪在地板上,积水顺着她花白的头发往下淌,在合同上洇出深色的圈,“那套老房子卖了490万,全给你,回来陪妈好不好?”
她当时攥着母亲冰凉的手,指甲掐进自己的掌心,血腥味混着雨水的腥气往鼻子里钻。母亲的手背上还留着输液针孔,青紫色的,像她小时候总爱画的歪歪扭扭的星星。“妈给你跪下了”,母亲的额头抵着地板,积水漫过她的指缝,“就当妈求你,别让我一个人死在空房子里”。
ATM机突然发出“嘀”的提示音,是操作超时。她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玻璃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爬上来,像母亲签协议那天,落在她手背上的钢笔尖。协议上“赡养”两个字被母亲描了又描,墨渍堆成小山,像座永远翻不过去的山。
轮椅又往前挪了挪,母亲的围巾滑下来一点,露出嘴角的淤青——是上周在法庭外,母亲抢她手里的判决书时,自己撞在栏杆上弄的。“480万,一分不少”,母亲的声音里带着笑,却比哭更让人发冷,“法院说了,这是你该还的”。
雪越下越大,玻璃上的冰花越结越厚,把母亲的影子糊成团模糊的灰。她突然想起母亲总说,老房子的冰箱里永远冻着她爱吃的冻梨,“等你回来,妈给你焐热了吃”。可现在,那套房子没了,冻梨没了,连账户里的480万,都像被冬夜冻住的冰,碎得连痕迹都没留下。
她把银行卡塞进兜里,转身推开门。风雪瞬间灌进领口,她迎着风往前走,身后轮椅的轱辘声越来越远,像段被掐断的录音。口袋里的塑料卡还在发烫,烫得她想起那个暴雨夜,母亲跪在地板上,一遍遍地说:“妈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