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御赐翰林院修撰江砚舟执掌御笔朱批,删削天下文章违碍字句。
他却发现那点染生死、禁锢思想的御墨拥有自我意识。
每一笔朱批落成,书简上墨痕蠕动如活物,被删减的文字在御书房深处日夜哀泣。
当一纸禁毁寒门的策论在案头挣扎出血色泪痕时,江砚舟终于决定破釜沉舟。
他将所有墨魄封入御窑珍瓷秘窖,而后纵身投入焚化炉。
燃烧自己骨血的灰烬融入千年松烟墨池,他的意识随墨脉游向长江入海口。
十年后,渔民捞起一块内蕴人形暗影的乌黑墨锭,其上墨迹如泪蜿蜒:
“此墨藏魂,不染王命。”
清早的露意尚未褪去,薄雾如絮,懒散轻覆着紫禁城巍然厚重的飞檐。宫墙深似海,重重楼阁殿宇次第展铺,规矩齐整得竟显出几分森然的死寂,唯有檐角那些排列有序的琉璃脊兽,偶在日光破雾的一瞬,冷冷反射着几缕没有温度的金芒。
那便是皇权的余威,沉甸甸压着方寸地砖,容不得丝毫逾越的疏漏。
翰林院修撰江砚舟垂首,肃立于殿门前的丹陛之下。初春的寒意,砭入肌骨,他却像是浑然未觉,那件绣着白鹭的青缎官袍,紧裹着他稍嫌单薄的身体,纹丝不动。他眼观鼻,鼻观心,视线死死黏着脚下那几块被无数朝靴鞋履磨得水滑光亮、几乎能照见自己模糊倒影的金砖缝隙。
身后,是连绵不尽的宫墙,沉默,坚厚,无声地宣示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规训与界限。
殿内,传来一缕极为醇厚的墨香,混着檀木的深沉气息与不易察觉的熏炉暖意,悄然弥漫而出,侵入这晨间的清寒空气里。
“宣,翰林院修撰江砚舟觐见!”
太监尖细而缺乏起伏的通传声,陡地划破寂静,像一枚冰冷的针,直刺入他的耳鼓。
江砚舟下意识屏住呼吸,猛地一凛,这才抬脚,踏上那象征着步步升云的石阶。一步,两步……金砖台阶冰冷坚硬,透过脚下的厚底官靴,清晰地传来某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感,沉沉踏在心头。
终于踏进乾清宫殿门,暖意裹着香气如同实体般扑面涌来,那无处不在的墨味更是浓得如有实质。阳光穿透高大的明瓦格窗斜射进来,殿内弥漫浮动着微尘的金色光柱,殿中央,帝王明黄袍服上绣着的龙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金黄色泽刺痛了他的眼睛。
“奴才江砚舟,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努力维持平稳,膝盖撞击金砖地面的声响却清晰可闻。俯首之时,额角一缕未被官帽压住的发丝擦过脸颊,凉得如同贴了块薄冰。
御座上的乾隆帝,只随意抬了抬手,姿态轻松闲适,仿佛在招呼一个熟稔的晚辈。他略略侧身,目光瞥向御案边侍立的近臣于敏中。
“敏中,都备好了?”
“回皇上,皆已齐备。”于敏中躬身应道,语调圆润如磨好的玉。随即,他微一示意,两名小太监恭敬地捧着一方朱砂浓染、又新又亮的漆盒和一个硕大的铜胎珐琅龙纹暖砚匣快步上前,动作整齐划一,如臂使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