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卿家,”皇帝的声音悠悠响起,带着一种难以拒绝的亲昵与不容置喙的独断,“你字如其人,工整端方,甚合朕意。从今往后,这‘清思鉴裁’的御笔朱批,便交由你代执。替朕看着点,这天下万言,哪些字句干净,哪些污了眼睛,碍了规矩。”

“清思鉴裁”四字如同四枚滚烫的钉,直直钉进江砚舟的心口。

“臣……”江砚舟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涩异常,“臣才疏学浅,恐有负圣望……”

“诶——”乾隆一摆手,脸上掠过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何须过谦?你那馆阁体,写得可比朕手下几个活字模子还要方正周整几分。你只管执笔便是,横竖是个印泥的活计。”

话音未落,他随手拿起龙案上已批阅过的一份奏疏,“啪”地一声轻响,丢到了江砚舟脚前不远处的金砖地上。

散开的奏折页内,赫然是一大片刺目的朱红圈点,如泼洒的血点,又似无数鲜红烙印。墨字间被粗暴划掉的文字段落,被浓重的朱色覆盖,显得焦黑一片,如同被无形火焰焚烧后遗留的丑陋伤疤。那些被删除的墨字,笔画在鲜红的朱批覆盖下扭曲挣扎,似乎下一瞬就要挣脱纸面,发出凄厉的嘶吼。

江砚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胶着在那片灼眼的朱红疤痕上,感到那色彩仿佛带着千钧巨力,沉甸甸地压向自己的眼球。他慌忙俯首,不敢再看。

“臣……谨遵圣命!”他再次叩头,额头重重撞在冰凉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乾隆没再说话,只挥了挥手。于敏中眼力极准,立刻道:“奴才领江大人往值庐去。”他语调平稳,眼神却若有深意地在江砚舟惨白的脸上飞快地扫过一瞬。

值庐便在乾清宫西侧僻静一隅。甫一推门,浓重到近乎窒息的墨气便撞入鼻端。仿佛无数生灵在此焚化,无数魂魄在此禁锢。四壁书柜顶天立地,满满当当堆积着各地源源不断送来的奏疏、文稿、卷宗。正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纹路沉暗如夜色,其上别无杂物,只摆放着那方新赐的朱砂漆盒和龙纹暖砚。

案上的灯烛燃着豆大的光焰,微弱地跳动着,勉强映亮方寸之地,书案周围被堆积的书卷文稿投下浓重的、几乎吞噬一切的阴影。

“江大人,笔墨皆在此处,砚台热着,正好发墨。”于敏中抬手示意,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谦逊笑容。他的目光掠过江砚舟紧抿的嘴唇,似乎从中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皇上倚重,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他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语调圆滑得挑不出半分错处,话语中的力道却如同无形的针,“只需记住:笔握住了,这方寸之地就再容不得私心杂念。该抹去的,定要抹得干干净净。这道理,江大人自是明白的。”

“下官……明白。”江砚舟的声音涩滞,像从喉咙深处挤出。

于敏中没再说什么,只微微颔首,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合拢的房门隔绝了外边渗进来的天光,更隔绝了声响。值庐内彻底沉入一片唯有书稿堆积和墨气弥漫的死寂之中。桌上那盏孤灯被穿堂而过的微风惊扰,火苗剧烈地扑闪跳动了一下,随即又复归寂然。紫檀案巨大的影子也随之在那些堆积如山的文稿上张牙舞爪地伸展,如同活物般无声地匍匐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