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舟的指尖轻轻扫过冰凉的漆盒边缘,揭开盒盖。浓烈至极的朱砂气息猛地冲出,撞入肺腑,沉浑厚重如同固态的铁块,几乎令他眩晕。盒内的朱砂,色泽鲜丽得不似人间之物,纯粹而妖异。他用御赐的玉匙小心舀出些许,投入暖砚池中。温热的石砚上,深青色的石髓纹理在灯光下若隐若现,细腻温润,恍若有生命脉搏暗藏其间。
一滴清水落下,那玉白的石杵触及朱砂的一刻,仿佛撞碎了某种禁锢。鲜红的粉末在水中慢慢晕开、沉降,复又被沉稳旋转的杵尖搅动、唤醒。研磨声起,轻微而粘滞,丝丝缕缕浸入沉寂的空气里。朱砂渐渐与水交融,化作深潭凝脂般稠厚浓郁的墨汁,红得触目惊心,浓重得如同干涸后沉积千年的血痕。
他取过一份奏章展开,目光落在江南学政关于江宁府学刊印新籍的呈报上,指关节微微泛白。那笔杆上刻着的细小蟠龙纹路,硌着他的指腹。最终,他还是落笔了。
浓朱饱蘸的笔毫在御砚边缘轻顿、舔顺,猩红的墨液沉重欲滴。
笔尖触纸的一刹,江砚舟只觉得有一股极细微、却无法忽略的电击感从笔杆传导而下,顺着手臂的筋脉疾速上窜,直抵心脏深处,令心口骤然一缩。
眼前纸上的字迹被无情地划去、抹盖。然而,就在那朱红如血、覆盖一切的笔痕之下,被禁锢的墨迹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一丝微弱到了极致的挣扎波动,竟透了出来,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水底深处最底层的暗流涌动。
他执笔的手猛然凝固在空中,眼神锐利如针,死死盯住那抹覆盖掉“悖逆”之词的鲜红印记。幻觉?
那抹刚写下的朱痕,边缘湿润。然而在那几乎凝实的鲜红之下,竟有极其细微的墨迹脉络悄然扭曲、凸起,如同薄纸覆盖下的蚯蚓在无声痛苦地蠕动。它无声地蜿蜒着,试图冲破那层窒息般粘稠的红色液体薄膜,却被牢牢禁锢、镇压。
江砚舟屏住了呼吸,几乎忘记了动作。他凝神屏息,靠近细察。视线落下的瞬间,那一缕墨迹的微动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凝视,倏地僵住、停滞,回归到死水般的沉寂,彻底凝固在那片殷红的血沼之中,不动了。
灯烛的火苗“噼啪”爆开一粒细微的灯花,骤然拉长的跳跃阴影惊得江砚舟猛地抬头,后背竟渗出了一层薄汗。他缓缓放下笔,指尖冰得毫无知觉。那点残存的墨迹挣扎,是被自己的疲惫感官所扭曲的幻象吗?
寂静无声,唯有案头铜漏单调的滴答,敲打着无穷无尽的时间,也敲打着紧绷的神经。不知何处一阵穿堂风渗入,案头灯火猛地颤抖摇摆,无数摇晃的狰狞暗影在书堆文稿的壁间、角落里疯狂舞动,仿佛无数只无形的手在向他攫抓。
就在这光影狂乱、心神摇曳的瞬间,江砚舟听到了。
不是清晰的言语,而是千万个混合杂糅在一起、遥远得如同从幽深地底最深处传来的呻吟。它们在风穿过窗户细微缝隙的呜咽声中若隐若现,带着濒死的绝望、不甘的怨怼与无穷尽的凄凉。它们在堆积如山的书稿背后窸窣作响,在无边的死寂里嘶嘶地呻吟。那微弱的哀鸣丝丝缕缕,缭绕不绝,尖锐的刺痛感透过耳膜,径直钻进脑髓,在头颅深处搅动、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