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巾的纤维里吸满了那深褐色的污渍。纸页被他的力量按得深深凹陷下去,边缘皱褶丛生,几乎要破裂。
但那两条幽深的泪痕……仅只是颜色变浅了,被擦得模糊了,边缘淡化、延展开去,却如同刻进了纸页深处般顽强地存在着。而且,就在他擦得最用力的瞬间,那原本被朱批覆盖压制的微弱哀鸣竟猛然尖利到一种无法想象的境地!仿佛无数细小的铁钉同时在耳鼓深处钉入,贯穿整个头颅!
江砚舟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手指陡然脱力,手中的布巾颓然掉落在书案之上。
他睁开眼,胸口急剧起伏着,大口喘息,如同岸上濒死的鱼。目光落到那擦得一塌糊涂的纸页上。泪痕虽淡,却未被抹去。朱批覆盖下的墨字仍顽固地显现着其幽暗的形态。那浸透了污秽布巾软趴趴地躺在灯下,那抹暗褐色异常刺眼。
指尖颤抖着靠近那片被粗暴擦拭过、留下狼藉痕迹的区域。一股气息随之钻入鼻腔——绝非新鲜墨汁的清冽,而是一种陈旧腐败的气味,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悲伤、绝望和……时间流逝带来的腐朽尘埃,如同推开一座被遗忘千年的古墓石门时所嗅到的气息。
喉咙口猛然涌上一股腥甜之气!江砚舟死死咬紧牙关,强行压住。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鬓角额际,沿着下颌线滑落,滴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无声晕开一小片湿痕。
那被污秽布巾抹开的模糊暗痕,在他被灯光扭曲的瞳孔中迅速聚焦、凝固。
像极了一条条干涸在囚室墙壁上的斑驳血迹。
自那陈直泣血一夜后,江砚舟的耳畔便再无安宁。
起初是散落的、不成调的呓语,后来渐渐汇合成一种模糊却又无所不在的呜咽,如同冬夜窗外最凛冽的风,钻过所有细微缝隙,刺透耳膜,直抵骨髓深处。那些声音不分昼夜地回响着,像是千万个无声的亡者在黑暗中齐声控诉。
随着御批朱砂在文稿上划出的鲜红禁令越多,那声音中的痛苦便愈发真切、具体,清晰地刻印在脑海。江砚舟握笔的手日渐迟钝,每每悬停纸面,笔尖猩红的朱砂便会诡异地自行微颤。
白日里,他维持着端正的坐姿,只埋头写那鲜红的御批。于敏中偶尔前来察视,目光如炬,审视案头堆积的文稿是否已被那鲜红的“清思”涤荡得纤尘不染。有时,他甚至会随意拈起几张被朱墨重点涂抹的纸页,扫过几眼,嘴角便会挂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弧度,再随意一丢。
“……江大人真是愈发得心应手了,”于敏中放下奏本,“这朱批下的力道,寸寸都拿捏得恰到火候。皇上知道了,想必欣慰得很呐。”
江砚舟搁下笔,指节泛着用力后的青白,沉默地起身行礼,喉咙深处那腥甜的气息总在他开口的瞬间涌起翻腾。桌上那盏孤灯火苗颤了颤,将他投在身后高耸书堆上的影子拉扯得如同一只蛰伏不稳的巨大异兽。影子边缘模糊地晃动了一下。
于敏中仿佛未觉,依旧面带那恰到好处的笑容,闲话般提了一句:“对了,那个写《盐引新解》的狂生陈直么,前日已在江宁大狱里去了。听说是……自个儿想不开,撞的墙。”